第二日,雨仍未停。
白尉怜终于肯躺着不动,膝盖仍肿,无法久坐,只得靠着朱筠钦强硬劝说,歇了一日。
朱筠钦则拎着折扇半倚在窗前,雨光映着他眉目清冷。
他单手翻着白尉怜放在榻边的小札记,一边咬着药糖,苦得眉心直跳,仍不肯吐出来。
那本册子封皮微旧,角落处还带着水渍和几道磨痕。他原是随意拿来打发时间,未料却看得极仔细。
起初是近几日的线索勾画与地图涂改,纸页干净,字迹极整齐;翻过几页,字变得细小稚嫩,是更早些的记载。
“庚午年八月初五,秋试前染风寒,先生令静养五日。”
“辛未年二月,父母带我游南靖,尝过溪头红柿,味甘甚。记一句:‘三日不食犹忆之。’”
一页一页,连年连月,从童年写到弱冠,字迹从圆润到遒劲。
虽是札记,却近似日记,几乎每月都有寥寥数行,记病、记游、记读、记言,规整至近乎刻板,却不失细腻温润。
“夜观天象,月沉如血,心中莫名不安。”
“今试前夜,忽梦水覆琴案,不吉。醒后焚香净手,强自镇之。”
“你小时候就是这么认真?”他忽然问。
白尉怜眼也未睁,低声应:“不认真,进不了太常寺。”
“啧,那是你没见我小时候在营里写军规,一页写错就挨鞭子。”朱筠钦撑着下巴,望着窗外。
再往前翻,还有幼时涂写的描红练字。旁注写着:“先生曰:‘字不可浮,要沉’。
朱筠钦看着看着,扇骨不觉缓缓敲在掌中。
他本对白尉怜的来历仍心存几分试探。
可这些札记……
若是伪作,怎能从稚笔至今,一写就是十多年?
就算是沈琀真活着,怕也编不出这样一丝不苟的病历与旧游。
别说容貌不同,字迹也不相同。
朱筠钦回想起沈琀旧年写下的奏折与批注,字锋凌厉,藏锋外露,锋芒毕现。哪怕写的是“雨过秋白”,笔下仍隐有金戈铁马之气。
而白尉怜的字……
他低头看那册子上的笔迹,起初稚嫩,后渐规整。行笔舒缓内敛,笔画微收不放,收笔略带回勾,显然是用功练过,却始终不肯张扬。
是那种习惯了写给自己看的字。
沉静、克制,有书卷气,却毫无“战”的锐意。
他伸指描过那一行“秋试前染风寒”,只觉得这字也像人,藏于波心,不动不语。
若说这就是沈琀,未免太荒唐。
他翻到一页旧得发黄的纸页,上头写着:
“我母亲病时常说,若能平安长大,只愿我不要赴仕路。可先生说,‘以礼入仕,自可正其本’,我信了他的话。至今不知孰对孰错。”
朱筠钦指尖顿了顿。
雨仍淅淅沥沥落着。
他合上册子,轻轻吹了口气,望向榻上那人。
朱筠钦轻轻摇头,低声一笑,笑里却没了试探之意。
“果然是……认错人了……”他低声嘟哝,拈起一颗药糖塞进嘴里,皱着眉,又苦得发狠,“真是欠打。”
榻上的白尉怜似是听到了什么,轻轻动了一下眉。
窗外雨声如织,檐下挂着几只滴水的红灯笼,摇晃着,一晃一晃,像是浸在谁的回忆里。
一夜无梦,雨声与痛意交织成一场深夜里沉默的沉思。
等到第三日清晨,雨终于止了。
石桥镇的天微亮,街头摊贩开始点起油锅,豆香与蒸气缭绕。
客栈前的小巷泛着新洗后的湿光,一辆旧马车缓缓驶出镇口,车轱辘碾过石板,发出沉沉声响。
白尉怜身着青灰常服,斜靠在车厢内侧,腿上缠着厚实的绷带。他手中摊着一册折页图卷,却未翻动,只垂着眼,指腹缓缓摩挲着图边的墨痕。
对面朱筠钦抱臂坐着,一身随行便装,虽未着甲,但肩头绷带未除,衣内裹着敷药,姿态仍旧凌厉。
“这次回去,”朱筠钦打破沉默,嗓音低哑,“你打算怎么说?”
白尉怜缓缓开口:“先不动声色地上报太常寺,说我们在查神木之余,发现封坛有误,怀疑有人擅动朝祭供奉之物,需再调礼部副吏过来复验。”
“你是想把这事再往大了推?”朱筠钦眸色一动。
白尉怜点头:“推得越大,遮得越难。若他急于掩盖,就会露出第二只手。”
朱筠钦轻笑,握拳轻敲桌面:“好。既然他藏得深,那我们就逼他自己跳出来。”
车外景色渐渐展开,远山如黛,田畴错落,入夏的新绿已在沿路铺展开来,仿佛要将这段山路上残留的血与雨一并掩去。
马夫在前轻声吆喝,车轮沿着官道往北而去。
朱筠钦看了眼白尉怜,见他面色虽淡,却隐隐带着疲惫,眉心不由微皱。
他抬手拉了车窗帘半截,将午后的日光略遮些。
太常寺门前青砖已被昨日雨水洗净,几缕薄阳穿过瓦檐,洒在朱红大门之上。车刚停下,尚未来得及唤人开门,门扉便自内吱呀而开。
杜弼探出头来,一眼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当即冲了出来,身上的青布袍子还来不及系整,发冠也歪了一角,急得眼圈发红。
“可算回来了!”他快步奔上前来,语气中带着压不住的焦急,“你们俩这一去没了音讯,我差人送信去镇上也没找着,还以为……”
朱筠钦先一步跳下车,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镇上刚好有事,耽搁了几日。”
“耽搁?”杜弼将信将疑,目光往马车里一瞥,便瞧见了慢慢走下来的白尉怜。
他脸色略有些苍白,膝上缠着浅灰裹带,步伐虽稳,落地时却仍显几分吃力。
杜弼眼眶顿时一热:“白大人!你怎么伤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