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尉怜轻轻摇头:“不妨事,只是山中路滑,失了足。”
朱筠钦在旁插话:“是他自己摔的。”
白尉怜瞥他一眼,语气淡淡:“也不是没人在旁看着。”
杜弼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倒也知道这伤情虽不轻,却不至要命。
他叹了口气,一边扶着白尉怜往内院走,一边嘴里数落个不停:
“你们两个是疯了不成?跑一趟镇子还带回一身伤?”
朱筠钦跟在后头,耸了耸肩:“完成太常寺的任务就好了。”
杜弼回头一瞪:“我不听,我要你们命长!”
白尉怜淡声道:“命在。”
杜弼气得直跺脚:“你就知道嘴硬!”
他转头看着白尉怜微微发白的脸色,又瞟了一眼朱筠钦肩头那已然干涸的血迹,眼眶再次发热:“成,你们都硬,不吃药也别吃饭了,我看你们横着比站着还清醒。”
朱筠钦叹了口气,终于投降:“我们养两天行不行?”
杜弼哼了一声,袖子一甩:“你们爱几天几天,我这就去给你们熬药,趁热喝,不许挑味儿。”
白尉怜静静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后轻声一笑。
朱筠钦凑近他低声道:“你这同僚,比你都凶。”
白尉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我未曾凶过你。”
日光正盛,照在青灰石砖上,斑斓如织,风过檐下,卷起袍角一线。
午后未时,太常寺东偏厅,窗纸泛黄,案前一炉清香袅袅,似有残药未尽。
白尉怜以袍袖覆膝,伏案书写文牍,指尖不紧不慢地捻着笔毫,神色凝定,气息沉静如水。
朱筠钦倚在窗边,身形被午光勾出一圈淡影。
他望着案前人片刻,才低声问道:“你确定要从神木封坛的问题入手?”
白尉怜不抬头,只点了点头:“我们无法直接指出摄政王劫粮之事,没有有力实证;但神木是天祭供物,若出了差错,礼部便无法袖手旁观。”
他拈笔入墨,重新展纸。纸面微微泛黄,墨意凝重。他一笔一划,落下沉稳的字句:
“太常寺奉旨督修朝祭神坛,日前回查供奉神木封印时,意外发现其中一坛封布编号与库记不符,坛内物品疑被擅动。”
朱筠钦移步近案,看着他字迹端凝,如刀刻石凿,每一笔都收得极紧,不露分毫。
“因事涉神圣供物,恐有人借修坛之名,混入他物,扰乱礼制。现恭请礼部派遣副吏及库官一同复验,慎防供坛失序。
他写至此处,略一顿笔,指尖微顿,目光冷而静,如淬过锋刃:“此事关天祭大典,岂容误祭一线。太常寺不敢专断,恳请从速。”
朱筠钦目光一动,转头看他:“你知道一旦查出问题,必牵连广泛。”
白尉怜却只道:“祭仪之事,本不容轻忽。”
那一刻,他语气虽轻,却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沉稳与锋利。
当夜,太常寺内灯火未歇。
接到白尉怜的文书后,寺丞即刻召集诸吏于偏厅议事。
正殿之西,一层层纸灯高悬,照映众人眉眼深重。
寺丞披袍而入,坐于案后,神色沉凝:“礼制之中,封坛失序属‘失仪大过’。按律应当逐级上报,若复验属实,甚至需上奏延缓天祭。”
白尉怜拱手躬身:“正因关涉重大,才需请礼部副吏及库官同来复勘,免我寺专断之嫌。”
朱筠钦顺势接话:“愿请寺中原负责封坛三人重对封绳与神木编号,同时查核官库旧档。尤其是三日前的封坛名录,有无调换之嫌。”
寺丞沉吟良久,终点头道:“也好,此事不可拖延。即刻草拟文书,命人送往礼部,召刘侍恒副吏赴寺。”
随即,又唤吏员传讯三名主官与四名小吏,命其次日辰时再赴封坛之地,重新开坛复验。
寺中风紧,夜色如幕。
白尉怜拂袖起身,袖中那份已写好的呈文,轻轻合上,却似有重若千钧之势。
鸡鸣未尽,太常寺内便已灯火再明。清晨初照,礼部副吏刘侍恒入寺。
他年约四十,身形清瘦,素有“清吏”之称,行事一丝不苟。随行还有两名礼部笔吏与一位库役,皆神色凝重。
复验之处设于正坛前厅,七坛神木依序陈列,封布缠绕如旧,编号清晰可见。
刘侍恒未发一言,先持副本记录比对坛缝封绳与编号,指尖翻卷之际,眉头已紧蹙:
“此封布属上旬制式,而编号却标作中旬……二者不应同时出现在同一批礼木中。”
他蹲下身,轻抚坛底,又在一坛封缝下取出断裂残痕,用银钩轻挑,竟发现封条一角贴合处有再加工痕迹,所用黏剂质地粗糙,色泽亦与库中所藏略有出入。
他眉目微沉,缓缓起身:“坛缝贴合不均,封绳内绢布为后补之物,极可能曾被人暗换封条。白大人所言,非虚惊。”
太常寺诸吏哗然,寺丞立刻命人封存所有供坛档案,并调出值班记录查验。
怎料翻至封坛当日,发现掌库吏田崇自三日前离寺,至今未归。
朱筠钦望着空白的请假簿,冷声一笑:“封坛之夜,值守森严,他一个小吏却能无声无息离寺,背后若无人掩护,怕是早被拦下了。”
白尉怜指尖微敛,低声道:“此人一失踪,反倒说明我们摸对了地方。”
他从案架上抽出当日封坛名录,又调阅礼木调拨清单。两者交叉对照后发现,午时前后确实更换过一批神木,调拨记录上的签名潦草歪斜,正是田崇亲笔。
更令人疑心的是,此人三年前曾因“账目误报”遭过小惩,后由工部转调至太常寺。
白尉怜冷然启唇:“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朱筠钦眯眼:“查他近三年所有供物调运记录,从他原先落脚之地查起,怕是这口子开得不止一次。”
议事未罢,正午未到,一骑快马自北而至,尘土未落,急报已递入东厅。
报文短短数行,却字字惊心:“石桥镇旧庙后林,寻得赵掌吏尸身,身中数刀,尸体已腐胀,疑死于数日前。”
一言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