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白尉怜点头,声音低哑,“那处已被人收尾,我们若再现身,只会落入圈套。”
朱筠钦靠着椅背,闭眼低声道:“伤没好,线断了,今夜还有人死了……我们得暂避几日。”
白尉怜抬眸看他,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过了片刻,他才轻轻点头:“也好。趁此间隙……我也好好理下线索。”
脑中诸多线头,正缓慢收拢。
第一道异处,是赵老吏之死。
赵吏素谨,仓中管账数十年,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擅动那第四车礼木。他未及启禀便被灭口,证明他所触之事,极不可泄。
而那车神木,自始至终并未入太常寺正库,仅凭礼部封文流转。
不验、不查、不问。
那车去哪了?
随后在天峒岭,朱筠钦发现祭坛出镇时曾走北道,唯独那第四车绕行废道。再往前查,杜弼随口一句:“天峒岭的礼木是照例由那边林场运来,每年皆是如此。”
若无意外,第四车并非特例,而是例中之常。年年运,年年封,年年递送,而太常寺却从未真接手那“额外一车”。
为何?
因为那不是给太常寺的礼木,而是给另一个地方的……“供给”。
再联想谷中探查所得,朱筠钦发现车痕在旧水渠处断折,木箱碎屑、麻绳香气皆在。
这批货物曾被临时卸下、藏匿,甚至不惜挖渠填石,试图“消灭道路”。
这一切,布置得太过细致,细致到不像是临时劫粮,更像是一种“多次使用、早有经验”的路线操作。
那么问题来了。
谁,有能力调用“御仓之粮”,却又不走常例途径,不报兵部,不报大理寺,只借礼部一纸文牒,从太常寺祭礼车中“替出一车”?
谁,有人手熟悉旧道废谷,调动熟地者,甚至动用过训练有素的死士来封口灭迹?
摄政王。
若不是他,便是他身边最贴近核心的几人,总管内库、掌礼中使、兵司旧部……
最重要的,是那车上所运的并非终点之物,而是一条更大的线上的“开口粮”。
白尉怜指尖轻触额前,缓缓阖上眼。
那条封了十余年的边商旧道,仍有人往来;那绵延山岭之后,是朝廷最忌的“西陲之地”;而被袭之夜,对方刺客招式凌厉狠绝,并非山匪或匠人,而是训练有素的死兵之手。
从御仓到礼部,从赵老吏之死,到第四车的“未抵太常寺”,再到天峒岭旧道的藏粮,再到那条“可能通至西陲”的封路……
白尉怜心中一线已成。
这不是单纯的“礼物失车”,这是某人借礼制之名,暗运重粮之实。
那人不是贪,而是在筹。
“筹兵。”
话一出口,白尉怜自己都怔了一瞬。
“筹兵。”
那两个字在唇齿间轻轻坠落,却像重石坠入水心,激起层层阴浪。风自车窗缝隙灌入,吹得灯火微颤,照亮他面上一瞬间的凝色。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窗外夜色,指节无声地收紧,掌心已渗出细汗。
怎么会是“筹兵”?
摄政王……竟敢如此?
那可是御仓之粮,是供给边境与宫内的皇储之用,是连兵部尚书都要层层呈核的密物。而如今,却从祭礼车中绕出一车、两车,甚至可能年年如此,如石入水,无声无息。
若真是他,那这个人,不止是在试探朝廷的缝隙,而是在悄无声息中调动属于皇帝的力量,转化为属于他自己的兵源。
他不是在夺权,他是在建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白尉怜唇角泛出一点冷意,眼中却浮上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
他还是不愿信。
也许……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
也许只是边防不稳,仓中调配混乱,正好撞上祭礼车一线,也许那藏匿的谷地只是旧日兵家之途,如今被小吏滥用,而非刻意布置。
他想说服自己。
但每一条线都过于清晰,每一个死者都不是巧合。若仅是盗贼,怎会动用御仓专用麻绳?若仅是疏失,怎会先行灭口?若仅是偶然,怎会连禁道都有人封锁开路?
“……希望是我错了。”他低声道,像是喃喃,又像是自语。
但指节仍未放松,掌心冷得像霜。
石桥镇的雨连下了两日。
细雨如丝,不急不缓,从屋檐滴落,从瓦缝渗出,把整座小镇都泡在了灰水雾中。
客栈木楼不高,二楼朝南的一角静悄悄。窗纸被雨气濡出些淡痕,风吹来,轻轻浮动,宛若旧梦翻页。
白尉怜靠在临窗的榻上,裹着一身旧青袍,膝上搭着折好的棉被。伤药的苦气在屋中微散,他正伏案执笔,将从天峒岭带回的地图与纸札重新描画清晰,一笔一笔,极细极慢。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轻微的蹒跚。
他没抬头,也知是朱筠钦。
果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桂花清香飘来。
朱筠钦左肩包着白布,右手拎着食盒,一脚一顿地走了进来,眼圈发青,面色比初到时略好些,却还是拧着眉。
“你又下床了。”他语气不善,将食盒重重放在桌边,“你这伤不能久坐着。”
白尉怜仍未抬眼,低声回道:“半小时已过,需缓缓伸筋,否则更易僵。”
朱筠钦啧了一声,不满地撩开袍角坐下。
他向来行动利索,此时被迫以慢半拍的姿态坐定,只觉浑身别扭。片刻后才道:“我买了鸡汤,药膳粥和桂花糕,你这伤不能吃寒的。”
白尉怜点了点头,仍在描线:“多谢。”
朱筠钦瞥他一眼,眼角的戾气比初来时淡了些,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查得太深了点。”
白尉怜手中笔顿了顿,许久,才道:“若只到这里,便停住,便是白死了一个赵老吏。”
朱筠钦没说话,片刻后才咬牙低声骂了一句。
那日山中一战,两人险些命丧崖下,回客栈时,又撞上赵老吏冰冷的尸首,死相凄惨,眼珠被生生扣去。
终究没来得及救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