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沉默。
朱筠钦望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温雅端正、行事谨慎的人,竟比他从军打仗时遇过的所有敌军主将还更难捉摸。
他忽地叹了口气:“……你要真坐上那个位子,我估计是第一个被你拿笔点死的人。”
白尉怜抬眸,神色不改,淡淡接了句:“若将军届时还在我对面,自然该点。”
那一瞬,烛火摇曳,风声寂静如无声的回响。
朱筠钦敛目,半晌才道:“那你就拿着。”
烛火燃得久了,微微发出噼啪的声响。桌上那张地图也已摊开,沿着镇外的青岭与官道,朱筠钦用炭笔划出几道折线:
“我们头回来时,路上只查到三道谷口。可这几批封坛车,若要绕开旧军道,从北侧林坡绕行,刚好能走进这处‘南谷’。”他手指按住地图上一片被墨笔圈出的山坳,眼神微冷,“这里就是那批神木传说被偷换的地方。”
“从石桥镇去,快马也得半天。”白尉怜目光随他落点而移,指尖拂过纸上那片山谷轮廓,眉头紧锁,“且路势不稳,若真有运粮痕迹,极可能被提前抹除。”
朱筠钦轻哼了一声,“那咱得趁早。不然等消息传出去,连谷底的草都得给人刨干净。”
说罢,他顺手扯来镇上粗制的马匹图录,点了两匹标记为“性稳、耐山道”的良驹,“我明日一早去镇上挑马,半日来回,午后赶得上进谷。”
白尉怜微微颔首,道:“入谷之前,我们得备点干粮与照夜火种。山谷风大寒湿,若真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东西,不用火是引不出来的。”
“我来准备。”朱筠钦合上地图,利落地拍了拍桌角,“你歇着,别又犯了伤。”
白尉怜一笑:“将军倒记得勤。”
“我记得多着呢。”朱筠钦懒懒丢下一句,转身拉开内间的帘子,“睡觉。明天上山,别给我掉马。”
“彼此彼此。”白尉怜起身熄了桌上的残灯,轻声道。
夜风吹动窗纸,巷外寂然如水,客栈里又归于安静
翌日清晨,石桥镇雾未散尽,街巷仍隐在朦胧烟气中。会春居的掌柜早早起身熬了锅粥,前厅炉灶旁热气氤氲,一小桌早膳简单却暖人——白粥、豆腐干、煎蛋与两碟咸菜。
朱筠钦裹了披风出门,脚步利落。镇东的马行尚未开门,他直接敲门唤人,没几句寒暄便叫人牵了两匹马出来。都是脚力稳、骨架结实的雄马,一匹青灰,一匹乌骓。
他亲手检查马蹄和鞍缰,又加了两套备用马镫与干粮袋,才满意地付了银。
等他拎着马缰回客栈时,白尉怜已坐在厅中,清粥小菜吃得不疾不徐。朱筠钦一进门,闻着饭香,眼睛一亮:“还剩没?”
白尉怜抬眼看他:“特意多叫了一份。”
“那我可不客气了。”朱筠钦脱了披风,坐下便开吃。
二人匆匆吃完饭,略作收拾。朱筠钦扛上干粮与照夜火折,白尉怜背上舆图与纸笔,翻身上马。
朱筠钦翻身上马,见白尉怜步履略慢,正欲骑上,忽而问道:“你膝盖……能撑得住马鞍颠簸吗?”
白尉怜一愣,随即抬眼看他,眉目清淡,语气亦淡:“骨头虽断过一回,但也没那么脆。”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马匹受力一顿,却未见他有丝毫吃痛之色。
朱筠钦看着他,唇角动了动,最终只是哼了声:“你若撑不住,就吱一声,别又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
白尉怜抬手轻拍马颈,似笑非笑地回了句:“将军若是心疼,不如别让马跑得太快。”
朱筠钦啧了一声,不再言语,双腿轻夹马腹,率先出发。
马蹄轻点青石,踏着晨雾缓缓而行,石桥镇在身后渐行渐远。
红灯笼在晨风中轻晃,一盏盏灯影仿若悬在梦中,似远似近。前路却逐渐清明,山峦浮现雾后,幽深而寂静。
“咱们得查个水落石出,”朱筠钦策马走在前头,语气低沉却坚定,“不能让人把尾收了。”
“若有人能提前收尾,就说明早有人在这条线上守着。”白尉怜道,语声不急不缓,却字字入骨。
“天峒岭荒远无村落,连官道都绕着走。若不是熟地头的,绝寻不到。”
朱筠钦轻轻点头:“那就看我们今天,能不能逮着点实在的。”
山道愈行愈狭,杂林渐密,晨光穿不过枝叶,只在湿润的泥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天峒岭尚有十里,沿途无人烟,也无驿站,只剩旧时驿道的碎石断牌残留于侧。
朱筠钦翻开地图,指尖停在一条褪色的红线上:“当初神木出镇,走的是北道。但你说那第四车绕去了天峒岭,那这条废道便成了关键。”
白尉怜颔首:“此岭春泥秋塌,旧道废了十多年。但若想悄悄转移重物,又不愿被人察觉,那条路,便是最好藏匿之所。”
朱筠钦抬眸望路:“三里前我见过一截车辙,新痕刚被雨洗过,削痕极浅,应该是轻车先行探路。”
白尉怜神色顿凝:“有人早来过了,而且不止一批。”
二人同时勒马,四顾林间,四野沉寂,仅有几声鸦鸣,在空谷回响,如有惊扰。
白尉怜翻身下马,走至一块半掩的青石前,低身拨开泥土,从石缝中抽出一截短木枝。枝端削痕整齐,仍残留淡淡油渍。
“赶车人常用的马鞭把,还新。”他低声道,神情沉着。
朱筠钦皱眉:“不能再走明道了。”
他翻身上马,拔出腰间短刀,指向北坡:“正路只怕早有眼线。从北坡绕岭,避开断桥,我们翻侧道进去。”
白尉怜将木枝收进袖中,也翻身上马。
林深草密,风声簌簌。二人绕开正道,循着更高一层山势侧入。
林道愈走愈险,过了那片旧斫场,两人终于在一处山腰平地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