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一看,是白尉怜。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钱囊稳稳递到那老吏掌心。
“这点盘缠,够你路上用的。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
赵老吏怔住,嘴唇哆嗦着,眼圈更红了几分,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低头连连作揖。
“走吧。”白尉怜低声道。
赵老吏紧紧攥着那钱袋,像攥着一条命,转身一步三晃地钻进夜雾,不久便没了踪影。
朱筠钦斜眼瞥他:“那可是害了西北数千兵将的粮道,几万条命没得吃……换了旁人,恨不得剐他三刀才解气。”
白尉怜听了,却未立刻回应。
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他是害了西北军,但他不是蓄意为之。”
朱筠钦没说话,只用看着他。
白尉怜慢慢往客栈方向走,字字落地有声:“他只是个小吏,朝命一下,文印具备,他不照做,便是抗命。那一车粮也好、军火也罢,他能看得透几分?”
他顿了顿,垂了眸:“换作你我若也在这位置,若家中还有老母病妻,若生死只在于‘听命’二字……你会怎么办?”
朱筠钦默然。
半晌,他低声吐出一句:“你心太软。”
“不。”白尉怜抬眼,眼神清亮,“我只是不愿将账,错算在没权没势的百姓头上。”
朱筠钦低声一哂,摇了摇头,不再辩。只是看着那截已被包好封存的竹简,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回到会春居客栈,掌柜早早熄灯,二楼巷侧一片寂静。
屋内烛光微黄,映着白尉怜肩上的披风半湿。
他解下披风,挂在屏风后,走至案前轻声道:“他说的那个‘三十上下、京南口音、持兵服押车者’,很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找到这个人我们就能顺藤摸瓜。”
朱筠钦已坐下,撑着额角,嘴里咬着半块干果,语气却比刚才重了几分:“内库的印,也能落在礼部下头?这不是一个人能做成的。”
白尉怜点头:“所以我们要顺着印信、封文,再查车队路径和人员调遣。这人敢动这一车,怕手下也不止这一个环节。能改封印、能出调令,还调得动兵服军车,他背后怕是有更大的人物。”
朱筠钦低声道:“内库、兵符、军粮,这可都不是咱们随便能碰的事。你觉得……”
白尉怜沉声接道:“幕后之人,很可能就在中枢。”
两人对望片刻,无言。窗外风声萧瑟,似乎将一切尚未说出口的猜测都吹入夜中。
许久,朱筠钦才起身倒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向白尉怜,苦笑道:“这事,怕是抄到了摄政王的锅边了。”
白尉怜接过茶盏,指尖微热,目光却澄明:“那便烧下去,看他锅里,还藏了什么。”
朱筠钦眼神沉了沉,手指在木桌上缓缓一敲。
“说起来,”他似无意一笑,“你上元宴那夜……敬他酒、送他灯,神态倒是恭顺得很。”
白尉怜动作微顿,却未抬头,只淡淡应了句:“那是上元节。”
“哦?节日便能抹了立场?”朱筠钦笑意不达眼底,语气却仍旧轻松,“我记得你那灯,还是亲手做的,题的诗也雅。”
白尉怜终于抬起眼,神色仍温:“人前的灯是给人看的,至于灯里藏的是光,还是火,愿不愿烧,就看他眼拙眼明了。”
他靠着椅背,眉头微挑,语气似漫不经心:“你打算怎么处置那截竹简?”
白尉怜将手中茶盏轻放回几案,指尖在盏沿轻轻一旋,眸光落在昏黄灯火中,沉静得像一池风止水。
“暂不动。”
朱筠钦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手指却在膝头轻轻敲了几下。
白尉怜垂眸,从袖中缓缓取出那截残裂的竹简,指腹拂过焦黑的边角,低声道:“摄政王不是一纸封文就能扳倒的人。”
他语气不轻,却字字缓稳,如临深渊时的步步为营。
“他手里捏着军机,盯着中枢,调动得了三军、压得住百官。这竹简虽为实证,但要动他?远远不够。”
朱筠钦没笑了,只道:“可若真拖得太久,他反应过来……只怕我们连动的人都不剩了。”
“所以才不能急。”白尉怜抬眼望他,神色依旧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沉冷,“现在这点线索,只能敲到他衣角,再往里,便是刀山火海,步步杀机。”
他将竹简重新收入袖中,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我先拿着,等它该用的时候,自会用得上。”
朱筠钦看着他,半晌,似是忍不住,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这人心思太深,我都开始怀疑你到底图什么了。”
他语气听似带笑,实则压着几分试探的冷意,眼底那抹戏谑的光在灯下浮浮沉沉,像试图拨开水面的涟漪去探那水底藏着的锋刃。
“你不是想做高官么?”他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望着巷外无声的夜色,“皇上年幼,朝局未稳,如今这世道,得势的才有命活。”
他回头看向白尉怜,目光灼然,低声道: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和摄政王对着干,等于葬送了自己的仕途。你图什么?”
白尉怜闻言未答,只将那茶盏缓缓收好,像是细细擦净边角的温度。他的神情始终温静,眼里却一点点浮出水下的寒光。
“我确实想做高官。”
他语声平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笃定。
“可惜,我想做的太高了。”
他缓缓抬眸,眼中再无以往的柔和,唯有一层冷峭而清明的锐意,如剑光乍现,锋刃出鞘。
“摄政王不除,我永远登不上那一步。”
“你想做哪一步?”朱筠钦问。
白尉怜盯着他,唇角微动,却只吐出三个字,语调极轻,却仿佛压过了满屋的风声:
“丞相。”
烛火轻颤,朱筠钦盯着他许久,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白尉怜低笑了一声,眼神却没半分笑意:“想管天下章奏,想管批红。想借我这一纸手笔,让该死的死,该立的立,让这朝堂,不至于烂到底。”
他语声如水,话却句句如刃。
“所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图的太多。”
“也正因此,摄政王不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