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巷口一串沉缓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佝偻身影摸黑而来,左手拎着铜灯,右手抱着几样零碎东西。月光斜洒,照出他身影的弯与急。
正是赵老吏。
他四下张望片刻,才悄悄绕至仓后,步伐明显迟疑,却还是快步朝那口封井靠近。
井口旁旧木板被撬开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哒”。
朱筠钦眯起眼,手指落在刀柄上。白尉怜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腕骨,缓声一句:“再等片刻。”
“等他点火,才算把话坐实。”
两人静静藏身在夜色之中,目光齐齐落在老吏身上。
老吏蹲下身,将一截焦黑残裂的竹简从怀中取出,左右张望一圈,又低头望向井旁的炉灰堆,神色几番犹疑,终是咬咬牙,将竹简塞入炉中夹缝里,摸出火折,颤着手去点火绒。
“老伯,夜里焚香可不是个好时辰。”一道清冷嗓音在他耳后响起,风一样骤然袭来。
赵老吏惊骇欲绝,回头一看,便见一双如玉般的手按住他燃着火折的手腕,火星被压灭,烟气袅袅升起,映着那张面色清寒的脸。
月光在白尉怜眼中勾出冷意,仿佛看穿他骨缝里的惊慌。
他身子一软,几乎跪倒,语无伦次道:“大、大人饶命……我、我不是有意要隐瞒……”
白尉怜接过来,拨开麻布。
赵老吏惊魂未定,转身便欲逃,却撞进朱筠钦结实的胸膛。
“去哪儿?”朱筠钦抓住他后颈,像拎小鸡似的按跪在地上,面色冷峻,“咱们都等你一晚上了。”
“将军饶命啊!”老吏声嘶力竭,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是、是上头让小人藏着的……小人不敢抗命啊!”
白尉怜静静看他一眼,那布里包的是一截焦黑残裂的竹简,边角微卷,隐约可见上书墨字:
“祭祀用粮,第四车,实重不符,勿验。”
而最末一角,竟赫然盖着一方已焦糊的印痕,隐约可辨出“内库司”三字。
白尉怜脸色冷下来,沉声道:“这可是京中御用之署的印。”
朱筠钦低声道:“内库?那是皇城直属,怎会涉军粮?”
白尉怜垂眸不语,指尖微紧,指腹在焦裂竹简边缘缓缓摩挲,像在按捺心中翻涌的思绪。
那第四车神木,从始至终便重得蹊跷。
他心中已有隐约猜测。
那并非真正用于封坛的祭祀之物,而是借“内库”名义,暗中偷运军粮,移往不该出现的去处。
“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平静,语调却压得极低,“这第四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老吏唇齿打战,额汗如雨,直跪着磕头:“小人不知……只知那是‘重物’,说是御前所调,点名让我封印时不得过磅,不得张扬……其余一概未提……”
朱筠钦站在一侧,听得这话,眯起眼,拎起那截焦黑竹简,在掌中缓慢转了转,冷笑一声:“所以写着‘实重不符’,你也当没看见。”
“将军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老吏声音发颤,几欲伏地不起。
“命?”白尉怜忽地打断他,目光冷厉如刃,一改平日温文神色。
“你可知,就在你装作看不见的时候,西北一线十万兵将断了口粮?你可知,就因为这‘内库调运’之名,京中无人能查,使得朝廷朝令不达,军纪大乱?”
他向前一步,声线陡然拔高,字字似利锋直逼心口:
“你身为礼部下吏,私改封印,暗通车队,一旦坐实,便是掉头——株连十族的大罪!”
这话如雷贯耳,老吏面如死灰,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嘴唇抖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
“小人……小人当真不知那是军粮……只记得那日……来押车的是个男人,口音像是京南一带……年纪三十上下,没透名姓……车牌、封文也都是真的,小人不敢多问……”
白尉怜神色未动,视线如冰川落雪,冷冽无声。他盯着老吏看了片刻,终是慢慢将那截焦黑竹简收进袖中。
“你说的这人,三十上下,京南口音,兵服、封文齐全……连内库司的调令也拿得出手。”
他语气放缓,却更添压迫,“这事,你参与得不深,才保住了一条命。若再多插手半步,就是你脱不开的劫数。”
仓后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夜如墨泼。老吏跪伏在地,额头磕得满是尘土,话里带着惶恐与惫力:
“小人……小人当真知道得不多,实是有人送来那车,说是内库急调,说不得过磅,叫我赶紧贴封、盖章……可那封文、车号都没错,我……我真不敢问……”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磕头,仿佛只要把额头磕破,就能换来二人一念之仁。
朱筠钦面沉如水,冷声问:“除了那个男人,还见过谁?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信物、口令、符牌?”
老吏身子一颤,连连摇头:“没、没有……他进来后就一句话不多,说是‘奉内库令’,办完就走了。小人问他来由,他只冷眼瞧了我一眼……我、我哪敢再追问……”
朱筠钦“啧”了一声,声音带着不耐,却未动怒,只侧头看向白尉怜。
赵老吏连连磕头,声音带着些哭腔:“二位爷,求您们放过我……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封个车、盖个章,连那车里头到底装的是真的啥都没见过……小人年纪一大把了,命是朝廷的,可命没了,家里那口子、两个孙儿可就都没着落了啊!”
白尉怜眸色如水,沉静无波。
他早已辨得出来,这赵老吏油滑归油滑,可眼下的惊惶却并非作戏。
他能说的已全说了。
良久,白尉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像是穿透了夜里的风:
“你只是个管仓的小吏,犯得再狠,也不过是罪不致死的份。可这回你沾了礼部封条、内库文牍,真要查下去,你就是人证、活口。你觉得,到底是朝廷肯信你,还是有人巴不得你闭嘴?”
赵老吏听得满脸煞白,几欲再跪,却被白尉怜抬手止住。
“别跪了。”白尉怜垂眸,淡声道,“命是自己的,想活,就赶紧离开这镇子。你从哪来,回哪去都别回了。天亮前,能走多远走多远。”
赵老吏眼圈通红,连连颔首,哑声道:“谢、谢二位大人……谢大人不杀之恩……小人一定悄声离去、绝不多嘴”
朱筠钦一甩袖子:“废话少说,滚罢。”
他踉跄起身,抱着那盏未熄的灯火,正欲离开,衣襟却被人从后轻轻一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