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筠钦忽地折返回身,几步走到老吏面前,语调转冷,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锋意:“赵老伯,实不相瞒,咱们这回是奉太常寺与大理寺双重口谕而来,另有一封密札,乃是交付陛下过目的。”
他顿了顿,眼神慢慢压低,“你这石桥镇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可查的,可就不只是神木了。”
赵老吏原本松懈的面色倏地一僵,嘴角微抖,手中的钥匙不觉攥紧了些:“两位大人有命,小老儿自当配合,绝不敢藏私。”
白尉怜神色未动,语气温和得一如方才:“说笑与否,回京之后自有主事官来查,我们不过是提前一趟。”
他们上车离开,赵老吏目送片刻,方低头快步回屋。
手刚掀帘,却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仿佛感到背后风有异动,但回头一望,巷中空无一人。
马车兜了半圈,最终停在镇口一间不起眼的老客栈前。
客栈唤作“会春居”,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灯笼,随风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绳索声。掌柜是个瘦削中年,一见客人便堆起笑脸:“二位爷,是打尖还是投宿?”
白尉怜从车中探身而出,目光一扫,淡声:“两间清静房,再备些热水、粗茶便罢。”
掌柜连连应下,吩咐店小二拎着灯笼引路,将二人请至二楼临街的偏厢:“咱这几间房,虽不豪奢,可清净是有的。后院靠巷,夜里少人打扰。”
朱筠钦走在后头,肩背宽阔,脚步沉稳,把外衣一丢,靠着椅背笑道:“这老狐狸真沉得住气,要不是你那眼睛毒,他真就给咱们晃过去了。
白尉怜收起披风,走至窗边,手指掀开半片竹帘,望着暮色中渐沉的雾景,缓声开口:“方才赵老吏左手捏钥匙,右手却一直搁在衣襟里,指尖发紧,显然有所掩饰。”
“今晚咱们要不要动手?”朱筠钦一边倒水,一边问。
白尉怜垂眸:“他若要销毁证物,就会趁夜无人之时动手。今晚,我们守着。”
朱筠钦敛了懒态,点点头,将刀横放在膝上:“也好……这一路风尘仆仆,倒是许久没捉过夜贼了。”
朱筠钦倒完水,顺手从食盒里摸出一小方油纸包,撕开来,里头是一块切成寸许见方的桂花糕。
糕点淡黄,香气绵长,糖霜只撒了一半,余下露着一层软白的糯米粉边角。
他走过去,将糕递到白尉怜手边。
“吃吧,老毛病的人最怕饿。”
白尉怜一怔,偏过头瞧他。
朱筠钦扬了扬眉,装作不经意地说:“半糖的,应该合你口味。”
“谢谢,”他伸手接过,咬了一口,糕香绵柔,糖不腻口,隐有桂花的淡淡清苦。
他咽下后抬眸道:“你怎么知道我吃半糖?”
朱筠钦没立刻答话,只倚在桌边抿了口水:“上次来石桥镇你买了块半糖的。”
说完,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对方一眼,“有点挑口。”
白尉怜抬眸对视,只笑了笑:“吃太甜了会头疼。”
桂花糕入唇微凉,细腻如玉,初嚼时绵软带韧,齿间泛起淡淡的米香。糖分不多,只轻轻点了几分甜意,像风过春枝,浅浅一拂。桂花碎藏在糕心,不浓不艳,却有一股幽香,在喉间缓缓晕开。
白尉怜放下手中的糕点,侧头微皱眉思索片刻,才抬眼望向对面,眼神澄澈而认真:“朱公子真是有心了,劳朱公子记挂,这一路上朱公子照顾了我不少”
语气平平,却落得极稳。他神色温和,嘴角含笑,看似一句调侃,实则话语间无甚戏谑,只是一份静水流深的认真。
窗外月色洒入,柔光勾勒出他下颌的线条,映得面容更显清隽。眉眼静雅如画,眸色澄澈,藏着水波不兴的澄明,一如他此刻的语气。
无风,却能泛起涟漪。
朱筠钦正喝水,听得这话动作一顿,险些呛着。
他轻咳两声,耳根泛红,却故作镇定地哼了声,强撑着语气不变:“嘴上说得大方,但我看话里话外尽是调侃。”
白尉怜仿若未察,自顾自饮茶,淡声道:“将军慧眼,自是能听得出孰为调侃,孰为真心。”
“哦?”朱筠钦挑眉,“那你方才那句呢?”
白尉怜抬眸望他,眼神澄澈清淡:“真心。”
朱筠钦耳根微热,哼了一声,低头往杯里添水,像是不愿再接这茬,半晌才闷声道:“最好是。”
一时间,屋内静得出奇,巷外风声拂过窗棂,吹得帘角轻轻晃动,茶烟也随之微颤。
“真巧。”朱筠钦忽然坐正,单手支着下巴,语气却不再随意,“喜欢吃半糖的人不多,那家糕铺我还记得,每日只做三五盒。”
“从前沈家那位将军,好像也爱吃这个。”
白尉怜的手顿了顿,但抬起茶盏时神情平静如常,像是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深意。
朱家这小子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他并未急着应声,只慢条斯理地将那块糕咽下,拈起帕子拭了拭指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那位沈将军真是可惜了。听说被狼拖走,连块骨头都没剩下。”
朱筠钦看他一眼,眼神沉了沉,那双总带着几分野意的眉目此刻却仿佛压下了一层风霜。嘴角还挂着三分笑意,却像是绷出来的一道弦,轻得几乎要断。
“是啊,”他说得慢而低哑,“尸骨……都没收回来。”
白尉怜没接话,只低头轻咬下一口糕,眉眼清寂,目光落在热茶氤氲里,一瞬静得像水中月。
他知朱筠钦在试探,也知这人未真起疑,只是心底泛着涟漪。
只不过,他同朱家这小儿子素来不熟,怎么最先起怀疑的居然是他。
风穿窗而入,吹得帘角轻晃,巷子里早行人稀,连猫狗也不再作声。
两人各自沉默下来,屋内只余糕香与茶热。
夜风如剪,寒气贴着石桥镇老仓的瓦脊流动,月色苍白,照不出人心深处的阴影。
朱筠钦倚着墙脚,低声问:“你确定老头会来?”
白尉怜未答,静立于仓后堆垛旁,目光落在不远处那盏迟迟未熄的灯火上,神色沉稳。
“石桥镇仓口虽有数间,”他终于开口,声音极低,“但若真要藏或毁,老仓东角这口废井最合适。早年封了,如今人迹罕至,却离库房近得很。”
二人避在井侧一堵残墙后,影子溶进夜色。朱筠钦一手按着刀,眼神静中藏锐。白尉怜则目光沉敛,双手负在身后,身形不动如松。
夜风渐紧,仓后那一盏老旧灯笼,微微摇晃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