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瑾衡却像是看穿他此刻的心思,忽又缓缓开口:“你在查西北那案,我是知道的。景焕的失踪……恐怕不是一场意外。”
屋外夜雨潺潺,檐角滴水声清晰可闻。
白瑾衡望着他,语气终归回归平缓:“你做事,我从不拦你。只是……若真到了那一步,别只顾着独扛。”
他摇着头笑了笑,手指不紧不慢地扣了扣案几:“我这把老骨头,走得慢、看得远,虽不中用了,但真要咬人……牙还在。”
他目光落在白尉怜身上:“你若查得动,就去查,不用瞻前顾后。有人要动白家,总不会是因为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但你若真有为难处,就别跟我打哑谜。我再糊涂,也还能看一眼文书、翻两页旧账。你别说,我还真无聊得很。”
第二日,朱筠钦和白尉怜两人再三商议,觉得再去一趟石桥镇。
山间雾气尚未散尽,两人就已出了京华城。
不同于上次疾行赶路,朱筠钦今次未骑马,而是径直坐上了白尉怜的马车。
他身形高挑,肩膀宽阔,腰背直挺,往车上一踏,车身便轻轻一晃。掀帘低头那瞬,晨光从他颈侧洒入,衬得轮廓锋利,衣甲下的筋骨线条透出一种随性的力量感。
马车本就不宽敞,他一进来,便几乎将半个座位占了。刀横膝上,腿也长,坐定后只得微侧着身,膝盖却还是顶到了白尉怜的侧腿。
白尉怜坐得规矩,骨架纤薄,虽是男子,姿态却清瘦如画。他转过脸看他一眼,语气不轻不重:“你不是最厌坐车?”
朱筠钦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抬手拨了拨帘角透风,声音带着点困倦:“今儿懒得骑。”
说着,他低头从腰间掏出一只旧布药包,扔到白尉怜身边。布角磨得发白,上头还有一道隐约的缝痕。
“你那条腿不是有旧伤?北军的药,你试试。管用,比太医院那些温吞玩意儿有劲。”
白尉怜一顿,垂眼看那药,手指慢慢拾起,语气温淡:“多谢。”
朱筠钦没说话,只换了个姿势,双膝仍占着一半车厢。他向后一仰,将刀往身旁一斜,靠着壁角坐得更安稳了些。
“谢什么……你真要瘸了,拖累的是我,我图个清净。”
白尉怜低低一笑,不置可否,将那药收进袖中。
指腹触到那层旧布,布料粗硬,药香已淡,隐隐却仍有股熟悉的清凉味道。他眼睫轻垂,指尖微顿。这药,他认得。
是北军战地常备的外敷膏,性寒,消肿止痛,夜间封贴,晨起行走如常。那年冬狩归营,他右膝擦伤,便靠这药撑了整整十日,夜里冷得发痛,白日照样登马破阵。
这药他早就用过了,随身常带,藏在内衣最深处,比这包还新,还多。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垂眸掸了掸袖口,将那药安安静静地收入怀中。
就当不识罢了。
马车在晨雾中行得极稳,车轮碾过潮湿的青石路,溅起些许水痕。入了石桥镇,两侧民居尚未开门,薄雾如絮,沉沉地笼着屋檐与瓦脊。
赵老吏已在门前候着,手中还拿着一串未点完的铜铃钥匙。见马车停下,眯着眼上前打量了几眼,随即皱起眉头:“咦,怎的又是二位大人?不是前几日刚来过吗?”
白尉怜未急着下车,只拢了拢袖口,神色平和:“前日查得不够细,太常寺那边又起了些疑问,遣我二人再来核实一趟。”
朱筠钦倒是已跳下马车,拍了拍衣摆,也懒得演得太足,只抬眼扫了对方一眼:“封坛这事儿,礼制上马虎不得。咱们也没法子。”
赵老吏眨了眨眼,有些狐疑:“可这镇里没接到公文通知啊,往常有差官来查,总得提前送个呈帖的。”
他说话时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角,又悄悄将左手探入怀中摸了摸,仿佛要确认什么还在,眼底那一瞬浮起的急促神色,却被雾光遮了去。
朱筠钦一边活动着肩膀,一边咧嘴一笑:“这不时间紧,临时吩咐的。太常寺那边说了,查完就回,不耽搁。”
白尉怜也适时下车,拢了拢披风,微微一拱手,语气温和:“惊扰是我们的不是。多谢老伯通融。”
老吏到底年纪大,听得这番话,见两人仪容端正,腰间符牌未撤,身后又有车马随行,虽心中疑窦难消,却也不敢拦得太死。
只是叹了口气,又将那串钥匙在手中转了一圈,指节微白。
“唉……朝廷上的事,咱们这下头人也不懂。那几间仓还是那几间,您二位随我来罢。”
赵老吏送二人至仓门,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姿态,拈着钥匙的指节虽微白,但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连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几位大人若有疑虑,尽管查。仓中封坛封柜,皆依太常寺旨意封过,一物未动。”
朱筠钦走在最前,随手翻了几根神木,扫过堆角,没发现异常。
他挑了下眉,扭头对白尉怜低声说:“他装得挺稳。”
白尉怜未答,只静静看了老吏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赵老吏似觉察,却依旧维持着沉静,从容补了一句:“这两日早晨湿气重,仓里我每日还点了香灰,防虫。”
“是么?”白尉怜语气淡淡,目光却在赵老吏腰间一扫而过。
那里微微鼓起,形状不似佩物,像是临时塞了什么物什进去。
再联想到他方才频频转动钥匙、轻咳遮掩,以及走路时刻意垫高的步伐……他已大致猜出几分。
两人目光一对,便已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