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北廊的书吏房一向清冷,近来却常有低语声从门缝飘出。
“听说白博士最近在翻礼部那三年内的出货清册。”
“那可不只是例行校订了……这不是都归库吏管的吗?”
“有人猜,是和封坛神木那批料子有关。”
几人凑在角落,压着声说,眼神时不时往值祭博士所用的偏室瞟一眼。
而另一边,兵部后厅也隐约起了些风声。
“朱将军这几日,天天盯着后勤那摞老账本,连几年前癸酉年的调车记录都翻出来了。”
“听说还叫了几个边镇驿卒来写供,说要核对运粮文书。”
“这……不是在查军资?他不是被贬去太常寺了吗,怎么还掺这事?”
种种风声,并未真落到桌面上来。
只是两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官员,忽然在不同系统里翻起了同一批旧账。
几日后,太常寺接到礼部转发的“祭乐调律”清点通知,两人被派去乐署查验古钟编磬。
朱筠钦一路上没个正形,边走边道:“你说你这工作真有意思,神木看完换祭器,接着还得数钟磬。”
“你倒是对这差事还挺认真,”白尉怜侧头问,语气平和,“可你不是被贬来挂职的吗?”
朱筠钦差点被噎住,旋即咬牙:“我是‘暂调’。”
白尉怜颔首:“好一个暂调。”
“白大人嘴上说不打击人,其实句句都扎。”朱筠钦忍无可忍,“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故意说不过我,才扮文弱博同情。”
白尉怜唇角微弯,却不接话。
两人一路拌嘴至太乐署。
朱筠钦嘴上不饶人,话题跳得飞快,从白尉怜的药味太重,到马车帘子破个角,再讲到昨夜梦见有人背他走山道……
一口气说得热闹极了,语速又快,神情又多。
可这场将近半炷香的“单口相声”,白尉怜大多时候只是含笑点点头,偶尔插一句“是”,或轻声“原来如此”,气得朱筠钦几次停下来瞪他:“你倒是说句人话!”
白尉怜却面不改色:“我在听啊。”
朱筠钦:“……我真该收你听书钱。”
白尉怜笑:“你也知道你是在说书啊。”
还未拌完这一架,远远便听人道来:“昨夜太乐署库房又出事了!有人翻了木箱,险些惊动整院。幸好巡夜的太监及时赶到,物倒是没少。”
朱筠钦眉头一挑,脚下顿了半步:“又是库房?”
白尉怜眼神也微顿,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署门方向:“怕不是巧合了。”
白尉怜将那人招呼过来,问:“翻的是哪箱?”
“似是旧籍。”守门太监回道,“太乐署自成体系,平日很少有人动那几册旧卷,近年更没人调阅。所幸未损毁。”
朱筠钦微皱眉,侧头看向白尉怜,后者眸光微敛。
“看来,”白尉怜语声极轻,“有人……比我们更早一步想查到答案。”
两人完成例行的古钟编磬查验时,天色已偏午。
太乐署旧钟堂内,朱筠钦正用铜锤轻轻敲击一口年久失修的编钟,声响空沉,夹着铁锈味。白尉怜则低头逐一勾阅器物清册,与前两年太常总验的登记记录做比。
“你不觉得这些调拨记录有些太整齐了?”朱筠钦忽然开口。
白尉怜手下不停,语气平静:“整齐得像是……刻意为之。”
他抬头望了一眼堂顶斑驳的梁柱,又看了看地上的旧器封印痕,沉声道:“若真有官署之手,那些多出神木和旧籍被翻的事,怕都不只是偶然。”
两人从署中出来时,风起微寒,已有小雪未化。
朱筠钦回望了一眼太乐署库门,眉头紧蹙:“你说,那多出来的一车神木,会不会本来就是太乐署私藏的?他们自己扣着没报,现在趁着礼部要封坛献供,正好拿这名头混进去。谁还查得清?”
白尉怜低声应道:“要证实,得先查出是哪批木料来自哪一处旧库。如今线索又指向京西旧库,而太乐署的调配却与西北边供重叠得巧……这事,绕不开石桥镇。”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名值守内侍快步奔来,神情焦急:“白大人,府中来人传话,说西北军中急信。”
白尉怜微愣,接过急信,未开封便觉不妙。果然,信笺展开,一行墨字直入眼底:
“西北急战,景焕失踪于叠云关,恐凶多吉少。”
朱筠钦神情骤变,沉声问:“是……你兄长?”
白尉怜却一言未发,手中信纸握得发皱,眼底一抹晦暗迅速沉下。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是。”
当晚,他回到白府,白瑾衡未曾明言悲喜,只是静默良久。
“景焕若真没了……”白瑾衡声音略哑,眼神却仍清明,“你将来在朝中也更难走……”
“晦章,”他目光落在白尉怜身上,低声道,“你不是景焕。你走的是朝堂,不是阵前。该藏锋时就藏,该低头时别犟。”
白尉怜垂首听着,炉火映着他眉眼温敛,却无一丝懈怠。
他轻声答:“晦章明白。”
白瑾衡叹了口气,从书案最底层抽出一封纸条,封口早已泛黄,连朱砂印也模糊不清。他将那纸递给白尉怜,语气低缓却郑重:
“这是景焕入军前偷偷留下的。他说过,若哪日真不能归来,就让你看看这个,是他最后一次进京时,从户部一位旧识手里换来的。”
白尉怜接过,指腹摩挲着那层泛旧的信封,只觉触感干脆,似有年月沉淀。他默不作声地拆开,纸内不过寥寥几行字,写得极轻极浅:
“军中夜点人三千,月照营垒影不成。槽车未走粮先散,台案如山纸上兵。”
记下信州内容后,白尉怜将其丢进了炉中。
火光籁籁的映着白瑾衡布满皱纹的眼角。
白瑾衡提起白景焕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意味。
“你那兄长啊……年少时倒真称得上一句‘纨绔’。”
他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没有多少责备:“白日里斗鸡走马、饮酒赋诗,夜里还敢翻墙出府,邀人赌马点灯,一身功夫全练在飞檐走壁上了。”
他说到这,抬手拂了拂桌边灰尘,动作缓慢,声音也放轻了些:“他从未明说这诗里指什么。我……也试着看过几回,可这几年脑子不比当年,真看不出其中深意。老了,不中用了。”
他顿了顿,眼神从纸上挪开,落向白尉怜,语气带了几分沉重:
“若你将来有余力,不妨替他……顺着查查。算是为他,也算是为白家。”
白尉怜没有答话,只微微低了头,神色一如往常,沉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