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原为太庙祭祀时的辅庙之一,年久失修后改作存放祭器、旧料之所。
万福观新建需大梁镇观,摄政王钦定“择太庙旧木以承祖气”,于是礼部与太常寺联检木材,分派博士逐一验核。
一行两人,穿过雨后潮湿的长巷,旧庙门前积水未干,脚步声沉。
朱筠钦一边走一边低声道:“什么‘旧柱换梁、祖制归宗’,听得我头疼。你倒真信这些礼官套话?”
白尉怜不答,只轻声道:“你该知道,有些木头不是选来用的,是选来看的。”
朱筠钦嗤笑:“也对,和你灯宴送礼之举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尉怜对这小子有些无语。
庙门“吱呀”一声推开。
迎面扑来一股陈灰旧木的气息。数根柱料排列在庙堂一隅,已被揭帘晾干,外皮斑驳,漆色剥落。
朱筠钦走至最西侧,随手掀开一层粗布帘。
“喂,这根裂纹真重,工部怎么还留着?”
白尉怜亦走近,将册中“主殿西序第二柱”对照着抬眼看去。
正当他欲掀起柱身那层半剥落的漆片时,手指却忽地一顿。
漆痕下,不知何时竟浮出一截极浅的笔划。
不是虫蛀,不是裂痕,而是刻痕。
他略侧身,借斜照进屋檐的光线,轻轻拂去上头的尘土与积水,几道隐秘的篆字,赫然浮现。
“诛臣封骨,流名百世。”
这一刻,连朱筠钦也收了戏谑的神情,沉下眉眼。
“……这不是装饰。”
“是有人刻的。”
白尉怜目光凝滞,一字未言,半晌,方低声道:“且不提是谁刻的这字写的,是‘不许入谱,不得葬祀,不立名号’之意。”
朱筠钦看着那“封骨”二字,眼神渐沉:“在太庙旧柱上,刻这种话,是想让谁记住?”
白尉怜未答,抬手将册页阖上,指尖仍覆在那几道古篆之上,似在衡量什么。
门外风响,一盏风灯晃动。
他忽地起身,低声道:“去叫杜弼来。”
朱筠钦一挑眉:“你怀疑他?”
“未必,”白尉怜轻声,“但他是太常寺中唯一接触过旧柱的人若是他未看见此刻痕,那便说明,有人故意避开了它。”
朱筠钦闻言,不再多问,转身快步走出工棚。片刻后,便带着杜弼回返。
杜弼神色如常,步入木柱前时还随口道:“这柱乃主殿旧材,按年册所列,去年换出,一直封存在此。工部来调时,只验外漆与材龄,并未要求剖查……”
他话未说完,视线落在那半露的篆字之上,语声忽顿,眼中闪过一丝难掩的错愕。
“这……刻的是什么?”
“你不知?”朱筠钦凝声。
杜弼愣了愣,连忙摇头:“我从未见过此物。前些日子因工部延宕,旧庙常年封锁,我只按牌册做对照,未曾近前细查。”
白尉怜静静看着他,目光不动。
杜弼说得诚恳,面色也无作伪之迹。
“你知道这柱原本置于何处?”
杜弼低头想了片刻,答道:“册上所记,为太庙主殿西序第二间,旧制所建,原列在配享四贤之后,用作辅梁。”
白尉怜缓眉头轻锁,指腹不自觉地摩挲着册页的边角。
“配享四贤之后……”他低声重复,语气仿佛是说给自己听,“西序第二间,本是辅梁,不该有题铭,更不该刻这类文字。”
朱筠钦在一旁蹙眉,视线紧盯着那几道篆字,忽道:“会不会是后人乱刻?”
白尉怜摇头:“若非熟礼制者,不会用‘封骨’二字。”
杜弼神色微变:“这柱……到底是何人用过?”
白尉怜不答,只将册子重新展开,沿年册细翻。朱筠钦则环视四周,低声道:“你们太常的人,册子虽密,怕也有删改罢?”
杜弼有些尴尬,但仍低声道:“确实……这批旧柱归仓是在去年夏天,由前任博士督验。我只是按下官遗册做继审,未细核前人标注。”
白尉怜沉吟片刻,将册子合起,平静道:“也就是说,这根柱在你任上之前,便已封存。你只按旧名复勘,从未近观。”
杜弼点头:“正是。”
朱筠钦冷笑一声:“这柱若真封过骨,那人是谁?为何连个名字都不留?”
白尉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回那几个字上,指尖缓缓划过木面,像是在触碰一段远不可及的隐史。
半晌,他才轻声道:“‘不许入谱,不得葬祀,不立名号’……这种待遇,不是给叛臣的。”
杜弼讶然:“不是?”
朱筠钦微一侧首:“你怀疑是……谁?”
白尉怜垂眸:“还没有怀疑对象,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或许只是乱刻的。”
他说得极轻,眼底却浮起一丝难言的凝重。
庙内沉静无声,风灯微晃,影子在柱上铺展开来。
此时,外头隐约传来庙工的脚步声,夜将近,雨又欲来。
白尉怜抬手将布帘重新垂下,淡声道:“此事暂且不提。”
朱筠钦盯着他一眼:“你真就这样按下?”
白尉怜回望他,语气微冷:“你若真要把每一件怪事都闹进宫里,不如回你北境去。”
朱筠钦眉毛一横,肩膀微沉,几乎是在压下随手就要拍案而起的冲动。
他盯着白尉怜的眼,眼底怒意翻涌,却未发作,只冷声道:“若我北境真有一席清明,何苦来这京中看你们披红戴紫、眼盲耳聋?”
这话一出,杜弼在旁面色微变,似觉风头不对,想插话,又不敢。
一个武将世家的朱二公子,一个前鸿胪寺卿白大人家的白二公子。
他就算是有一百条命也惹不起。
白尉怜未动,只静静看了朱筠钦一眼,语气不带火气,反而更低一分:
“你若真信人情胜于律令,又何必留下与我查这破木柱?”
朱筠钦愣了一下。
第一次听到白尉怜这样讥讽他。
外头风声穿过廊下,吹得灯火轻摆,屋内光影一暗。
两人对视片刻,气势如弦,终究还是朱筠钦先别过眼,闷声道:“哼,看你平时温润,这下终于藏不住马脚了吧。”
白尉怜不应,只转身取回搁在柱旁的礼册,语气如旧:“风大,先回太常寺。”
他的膝盖隐隐有些作痛。
杜弼悄悄松了口气,抱着竹匣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