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大亮,太常寺值房早已开门。
室内火盆未熄,暖气未散。
白尉怜依旧来得最早,案上几卷旧礼册已阅至半,笔迹清整,字迹分明。
他一手持卷,一手轻按茶盏,目光落在第一页上,似有所思。
未时初刻,门忽而一响,脚步声沉稳却略显随意。
“白尉怜,就是这儿吧?”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白尉怜抬眸,入眼是一身暗青常服的青年,束发不整,眉眼凌厉带煞,眼下隐有倦色,气息未收,显然未将太常寺这清冷之地放在心上。
“太常卿说我这‘贬将军’今日起同你拟文。”朱筠钦将手中旧卷丢在桌上,扬了扬下巴,“怎么,不欢迎?”
白尉怜微笑颔首,语气温和:“朱大人言重。此案需两人共事,您来得正好。”
朱筠钦瞥了他一眼,冷哼:“你做的走马灯摄政王那晚不是看得很满意吗?怎么如今还待在太常寺?”
白尉怜拈笔不语,仍温声道:“只因旧年于书中见过其形,巧工匠一夜制成,并非献媚。”
朱筠钦不客气地一笑:“那就祝你这等‘不献媚’之人,一路顺遂,三年连升。”
白尉怜神情不动,只将礼仪草案推至朱案前:“祭礼大典还有很多事务需与朱大人一同斟酌。”
朱筠钦翻开草案两页,眉头越蹙越紧。
“这满纸八股,你真看得懂?”他皱眉,“搬木料还要写‘魂气不驳、阴阳可安’?这不是迷信是什么?”
白尉怜放下笔,抬眸:“祭祖者,为敬,不为信。”
朱筠钦冷笑一声:“说得冠冕堂皇,宫中不过想挪旧料省银子,偏生你们要写三千字掩盖。”
他顿了顿,忽而俯身凑近白尉怜,压低声音:“白大人,你真以为,这礼,是为祖宗立的?”
白尉怜迎着他,看着对方的眸子,语气不疾不徐:“这礼,不为祖宗,也为世人。”
两人目光短暂交锋,气氛一时沉寂。
朱筠钦率先收回视线,直起身,嗤笑道:“果然是太常寺的人,说话都滴水不漏。”
白尉怜没再接话,只重新执笔,在草案边栏上批注了几字,语调依旧温淡:“大人若看不惯礼文,审理审理其中的文意就好,我将所需版本整理后呈上。”
朱筠钦看他安静得近乎无趣,竟升起一股无名烦意。
他随手将那一叠仪注摊开:“随你写吧,我只管看,哪句不合眼我就划掉。”
白尉怜微一颔首,神情好似带着点玩味。
这臭小子。
这一日,文武共案,明为同事,暗自争锋。一人讥讽直言,锋芒毕露;一人不动声色,字字回礼。案上笔墨如水,桌下风浪微起。
朱筠钦还想再说几句,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低语与慌乱脚步。片刻后,两名小吏掀帘而入,似是急着呈送新下来的礼仪通报,却不慎带进一丝外头未散尽的喧哗。
“……说是三郡的军粮都没了?”
“嘘,小声些!那可是军粮,枢密院今早下了紧令,还封了兵部门前……”
话音未落,白尉怜和朱筠钦二人皆是一顿。
小吏见室中已有外人,忙垂首作揖,将手中案卷放下便欲退去。白尉怜目光一闪,截住低声问:“你方才说,哪三郡?”
小吏一愣,仓皇回道:“小、小的是在司仪房门外听见别处吏员窃言……好像是安武郡,石渠郡和云中郡。”
白尉怜抬眼望向朱筠钦,缓声问道:“都在西北线?”
朱筠钦面色沉下,片刻未语。待小吏躬身退下,他才缓缓吐出一句:“那是……西北第一道防线。”
他骤然转身,沉声道:“我去一趟兵部。”
白尉怜唇角动了动,最终只轻声一句:“朱大人,此事不可鲁莽。”
朱筠钦停步,回身冷眼:“我坐镇边疆两年,亲眼见过将士如何用半碗稗粥守一座烽台。若有人动他们的粮。我不信这只是盗贼所为。”
白尉怜起身几步,将一册文牒轻扣在案上:“你若骤然质疑,只会被视为越职扰政。”
“那又如何?”朱筠钦咬牙,声音带着愤怒,“他们在京里写礼,我兄弟却在边地啃冰。”
白尉怜静静看他一眼,语气低缓,却字字沉实:“你若真要查,留在太常,不是退路,是机会。”
朱筠钦一怔,眼神微敛,额上青筋浮现。
白尉怜淡声道:“摄政王动了真火,京中浮躁,不日便会设听政之局。如今案未明,谁先动,便是自投棋盘。”
朱筠钦没有再说话。
他缓缓坐下,双手交叠压在桌上,那张总带桀骜的脸,此刻终于显出一丝沉静。
天色渐暗,风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湿意。
白尉怜自司案内出,手中持着新发下的物料清册。身侧,朱筠钦正将方才刚从正堂抄录下的古制礼仪丢进袖中,一脸不耐:“太常寺竟真当我是礼生使唤。”
白尉怜垂眸看册,语声淡淡:“谁叫你折了摄政王的面子。”
两人走出外院,刚送走一名礼仪司的中使,还未来得及换气,便听见身后有人匆匆而来。
“二位大人。”来人是太常寺的属官,名叫谢仲龄,一身半旧的青衣,手中抱着一卷登记册,“万福观祭祖一事,工部已送来今日清点的木料明细,礼部那边要咱们太常的人做个复验。”
朱筠钦挑了挑眉:“不就是去看木头吗?”
谢仲龄苦笑:“这柱子虽是旧物,用于镇观,讲究个出身清白。礼部说了,非太常寺亲手点验,不算完事。”
“去哪?”
“旧庙后间,西序木料暂置那儿。杜弼博士在场,正等两位。”
白尉怜颔首收了礼册,与朱筠钦一同登阶下道,向万福观西南角的旧庙工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