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绕出旧庙围墙,杜弼忽轻声咂了下舌,道:“说起来……今日可真怪。”
出了旧庙,夜色愈深。前路狭窄潮湿,雨未落,风却越发带了些冷意。
朱筠钦一甩袖,没再接话。
杜弼抱着那方竹匣,快步上前与白尉怜并肩,尴尬的笑道:“没想到你们两个……说话起火来这般不留情。”
白尉怜没答,只低头盯着脚下青石板缝隙,目光沉静。
朱筠钦在身后嗤笑一声:“是他先刺我一句。”
“你开口挑衅在先。”白尉怜语气平稳地回。
杜弼笑着摆手,恨不得给自己多话的嘴一巴子:“好了好了,两位大人,太常寺难得清静,若处处如朝堂,不免叫人连个茶都喝不安生。”
朱筠钦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三人沿旧庙通道往东而返,杜弼见气氛稍缓,换了个话题:“说起来,你们今日初到寺中,可还习惯?”
“清净。”白尉怜简短作答。
“太清净了。”朱筠钦挑眉,“书多,人少,话也少,连饭都淡得像纸。”
杜弼一乐:“太常寺不似兵营,也不似翰林院,礼官日日对着典章旧牒,自然清冷些。朱大人若觉无趣,不如来我这库房走走。”
“案牍虽多,倒也藏着不少古物旧制,兴许能解解闷。”
朱筠钦啧了一声,倒也没拒绝。
三人走着,天边隐约有雷声滚过,风也渐紧。
杜弼抱紧竹匣,小声念叨:“又要下雨了……前几日才将天峒岭那批礼木运进来,若再湿透,怕是又得重封。”
白尉怜听着,忽挑眉:“天峒岭?你们的礼木从那里过?”
“可不嘛。”杜弼顺口答着,“那边虽偏,林子好,木纹密直,工部每年都定点采伐。走的是旧道,虽远些,但快车难查,路又通后山粮仓。”
朱筠钦脚步一顿,转头看他:“你说什么?通后山粮仓?”
杜弼这才意识到说多了,讪讪一笑:“那倒是旧说……如今粮仓早封了,兵部去年才下令调库。”
白尉怜缓步走着,语气淡淡地插入:“你说天峒岭那批礼木是几时运来的?”
杜弼一愣:“半月前……怎么了?”
朱筠钦没说话,只看向白尉怜,眼神微沉。
杜弼还未觉异,兀自感慨:“你们不知,今天还出了件大事呢!午后传得满街都是,说是西北军粮不翼而飞,整批车都没出山,丢的那处……听说就在天峒岭一带。”
这回不止朱筠钦,就连白尉怜的步子也明显慢了几分。
杜弼意识到气氛微妙,迟疑道:“怎的,你们不知?”
“谁传的?”朱筠钦声音低了几度。
“街上多是兵部的旧吏传出来的,说今早宫里气氛不对,摄政王大发雷霆。有人说是山贼劫车,有人说是调度有误……”
白尉怜眸色发沉:“消息传得真快。”
“嗯。”杜弼小声,“还带了宫封印信,据说丢前两日,直到今日才发觉。宫里已传旨,要彻查。”
风越吹越紧,街角一盏青灯忽明忽灭。
白尉怜停在一块残砖前,低头看了片刻,语气未起波澜:“你说粮丢之地,离旧庙多远?”
杜弼犹豫道:“若走岭西小道……不出一日马程。”
朱筠钦紧了紧披风,抬头望着天色,道:“太近了。”
白尉怜低低应了一声:“确实……”
三人继续往前走去,谁也没有再说话。
雨终于落下,一点一点,滴在太常寺门前的石阶上。
雨过多日,万福观的地基已稳,首期殿区的轮廓初现,整个工程还需两三年才能完工。但与此同时,由礼部、太常寺和工部三司一同操办的大型祭礼,已进入最后的筹备阶段。
白尉怜和朱筠钦这段时间负责的,是和祭礼相关的一个细节活。
从石桥镇调一批“神木”回来。
这批木料并不普通,原是前朝旧日祭器拆下来的木头,现在要按照规矩重新启用,安置在临时祭坛的四角。
表面看只是一批木头,其实规矩极多:要讲究方位、五行、象征意义,全都要一一对上,连仓储、封存、起运的时间也都要配合礼数来定。
外人或许只当是一桩搬运活儿,可在礼官们眼中,却是文案与礼法上的一场硬仗。
白尉怜只得亲自走一趟。
至于朱筠钦,那是自告奋勇要跟着来的,说是“既然在太常寺也挂了个虚衔,就不能真混吃等死。”
于是,石桥镇这一趟,两人一道启程。
天未亮,朱宅侧门前,白尉怜立于门外小石桥下。马车未到,朱筠钦却已整装骑马而出,半身披风随风掀开,打得那盏挂在朱门廊下的灯笼晃了晃。
“来得倒早。”朱筠钦一手勒缰,一手将干粮包往白尉怜怀里一塞,“我婢女拎错了马鞭,进屋换的工夫,就听说你已经站这儿一盏茶了,你们文官都这么守时?”
白尉怜接过干粮,看也没看他,只淡淡道:“你们武将不也一样?”
朱筠钦一愣,随即笑了一声:“行,那咱们就看看,是你太常寺的账本先绕晕我,还是我军中骑队的脚程能累着你。”
马鞭轻点,马蹄声碎,朱筠钦骑马走在前头,白尉怜坐在后方马车中,帘幔低垂,仅露出他一角青衫。
车轮碾过早春泥泞,溅起斑驳水迹。朱筠钦勒马回头,看那辆太常寺配的旧式马车缓缓行来,马不快,人更慢,便笑着调侃道:“你们白家这等做派,当真尊贵。别人出差骑马,你倒是像要去礼佛,还得备一辆小车随行。”
车中传来白尉怜不疾不徐的声音:“伤未全好,不能久骑。”
朱筠钦“啧”了一声,又忍不住补上一句:“你腿伤这么多年,怎么还没养好?白家还差这点银子?”
车帘微掀,白尉怜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命伤了,银子补不上。”
朱筠钦转回马身,勒了勒缰绳,像是随口又说:“要搁我们这些练家子,腿上折这一道,差不多也就废了,别说上阵,连出操都不准。还当什么兵?”
车内沉默片刻,白尉怜低头继续翻阅册子,淡声道:“所以你们受了伤,还能光明正大地交了兵权不上战场;我这条腿伤了,却没人管,还得继续干活、跑差事。”
朱筠钦一噎,哼了一声,拨马而行,嘴上却又不甘寂寞:“行啊白大人,口风倒比你腿快。只是这车太慢,怕误了事。”
“误不得。”白尉怜淡淡应道,低头翻着手中调拨清册,语气平静得如同旧案发黄的账页,似早习惯朱筠钦的闲话多。
可纸页下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