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三月,乍暖还寒。
街头柳色初绽,远处的宫檐却犹笼着一层未散的春雾。
辰正初刻,太常寺前廊已有人静候。檐下垂着一串白玉铃,随风轻响。朱漆木柱因年久而略显斑驳,殿门却似扫拭过,仿佛在迎接一位格外重要的来客。
一辆旧制黑幄马车缓缓停于朱门前,帘动之际,一抹月白身影率先踏地。
白尉怜未着朝服,只一袭素常直裰,银纹隐于襟口,腰系同色玉带。
他俯首整了整袖角,从车内取出一卷文书,步履沉稳地踏入太常寺的照壁门。
引他入寺的是另一名太常寺博士杜弼,年岁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穿一身石青公服,面上神色活络,说起话来快而不轻浮。
“白博士初到,文牒在此。”他将一纸任帖双手递出,笑意盈盈,“尚书院昨夜刚批复,您今日即可上任开始处理事务了。”
白尉怜接过任帖,轻轻一点首:“多谢引介。”
杜弼却没有马上离开,绕着他打量了一圈,忽然道:“您……可是那位白大人的公子?”
白尉怜微一顿,抬眼看向他。
杜弼见他不答,眨了眨眼,又自顾自接着说:“哦不不,我是说,白大人啊!前任鸿胪寺卿,通经明礼,字写得极好!您若是他老人家的儿子,难怪这回能来太常寺做博士。”
白尉怜唇角微动,神色恭和,温声回道:“确实是家父。”
“对了……”杜弼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睛都亮了,“那您就是白景焕的弟弟?听说白大公子……”
白尉怜轻轻一笑,语气不疾不徐:“外头传言,不过饭后闲谈,未必尽实。”
言语谦和,却滴水不漏。
杜弼却没被这股冷淡吓住,反而越发来了兴致,凑近些低声道:“外头都说白二郎通文律、明章程,是未来内阁的苗子。太常寺这地方,清闲是清闲了些,就是容易被埋没。白博士您可得撑住。”
白尉怜轻声一笑,声音温润而不失疏离:“多谢提醒。我自有分寸。”
檐角风铃轻响,院中松影斑驳,一人言笑自如,一人心事如水。
寺中香烟袅袅,日光从雕花窗棂洋洋洒落,在白尉怜肩头投下交错明暗。
太常寺素来掌礼乐、祭祀、历法与国学,博士虽非显位,却多为皇城人情冷暖之所,尤是年轻官员“进仕”必经之阶。
讲堂宽敞通明,四壁开窗。堂内书案成列,各据一席,众人神情自持,肃穆无声。
正中设高案,或为太常卿讲礼之席,亦供诸博士集议章程。
春日午后,偶有风过,帘影微动,纸页轻响。博士们低声论礼。
殿内几位年长博士闻讯皆来探望这位“新任少年才俊”。年岁最长的一位端坐案后,指间拈着一柄檀香纸扇,声调温雅,目光却深意难明:
“白博士年少有为,才器早成,日后当以古礼正邦,扶持社稷。”
语锋一转,试探之意暗藏扇骨之下:“太常之职,贵在‘循旧成文’,历代皆戒讳讼狱之言。白博士初来,亦望心有明镜。”
白尉怜微颔应之,唇边含笑,神情温润从容:“学生自当谨守礼典,以文章修政,以礼义正道,不敢有违。”
不多时,杜弼引他往值房一观。
太常寺旧址,多年未修,值房设于东廊偏角,屋顶苔痕斑驳,案几旧陈,唯有一方墨石犹新。
白尉怜步入其中,目光扫过屋内陈设,轻抚案面,片刻后停步回身,道:“墙角可否砌一隐格,收些旧书?”
杜弼一怔,随即颔首:“自可命工匠替您改设。”
白尉怜点头,抬眸望向窗外苍瓦与浮云,指尖轻敲案面,声响沉稳,节奏分明。
太常寺内他暂居值房,位于西侧偏院。房间不大,但桌案整齐,角落木卷箱中,满盛春秋大典历年礼文。
案几上留有昨日博士朱批,一行朱笔圈注之语锋利深刻。白尉怜默然片刻,随即展纸研墨,续笔誊写,字字沉静,不露锋芒。
杜弼立于门侧,看他落笔如水、神情不动,片刻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卷绢纸与两册旧牒,轻置于案边。
“这是宫中新近拟定的祭祖大典草仪,尚书院昨日批下,让太常寺另行修订。”
他顿了顿,目光从案上移向白尉怜:“万福观动工在即,需动用太庙旧料,宫中欲行祭典以正其名,牵涉大礼,需谨慎处置。”
白尉怜闻言,手中笔微顿,抬眼看他:“太庙旧料?……”
杜弼点头,声如其人,稳而不响:“宫里主事说是‘慎终追远,移木亦礼’,但礼仪之中,诸多细节未定,需由我寺草拟清本,送至礼部。”
说话间,他将那两册旧牒轻轻一推,道:“这是前朝旧仪与往年同类大典的格式,你可先阅。今日起你便着手准备,太常卿亲点你与一人共议此案。”
白尉怜翻开书册,指尖掠过一行行旧字,眉宇间并无异色:“与谁共议?”
杜弼答得简洁:“朱筠钦。”
白尉怜指尖微顿,掀卷的动作缓了半分。他没有立刻出声,眼底却掠过一道极淡的光影,宛若春日晴空下偶尔飘过的一缕寒烟。
杜弼似未察觉,只道:“他今晨方至,太常卿亲自批示,明日你们便开始合议。”
言罢,他拱手退下,步履不急不缓,消于廊影之间。
殿内重归寂静。
窗外天光微动,浮云缓行,照得壁上那一幅《周官礼序图》也似生出几分暖意。
白尉怜阖上手中旧牒,缓缓起身,为案上茶盏续了水,茶烟袅袅升起,一如心中将燃未燃的旧事。
他低声念了一句礼经残章,语气平静:“同席亦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