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贵妃纤指轻点杯沿,似还意犹未尽,笑着摇头道:“一堂文才相斗,听得倒是叫人心神清爽。只是方才‘茶烟琴雨’那句太冷了些,若是春夜宴席,总不至于冷冷清清吧?”
话语虽温,众人却听得出这半句揶揄的意味。
朱筠徵闻言打了个圆场:“贵妃娘娘有所不知,白博士是冷调文人,一笔落下便是雪夜孤舟。风雷我来写,梅雨他来题,才算一南一北,各有妙处。”
兰贵妃笑意更深:“这话倒有几分理。”。
白尉怜垂眼看着盏中之酒,清色微泛,早已凉透。
朱筠钦偷偷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忽然意识到,这人看似清冷自持,实则沉静得让人心惊。
就像一汪结冰的湖,平静,却藏着深不可测的暗流。
可偏偏那人还端坐于灯火之下,眉眼温润如常,叫人猜不透、看不明。
殿外夜风如水,灯影婆娑,众人心思各异。
宴未散,局已起。
殿中灯火明辉,风雅正盛。
朱筠徵甫对出一句“柳眼春深藏旧事”,席间尚未回神,众人正待观白尉怜如何应答,忽听见“啪”的一声。
一声脆响,似是杯盏跌碎,众人一惊,循声望去。
却见前排右侧席位,一名身着六品文服的年长官员踉跄起身,面色涨红,手掌已覆在胸前,身形摇晃如风中残柳。
“陆大人!”
“快,传太医!”
内侍一片忙乱,那位唤作陆大人的老者已是口唇泛紫,仰面欲倒。幸得旁人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却仍是气息奄奄。
兰贵妃蹙眉:“怎会这般突然?是酒食之误?”
摄政王范泽并未急于出声,只是指尖缓缓敲着膝头,半晌,冷声道:“将席上点心一并收起,查清来路,传御膳房,封库。”
朱筠钦已快步走上前,俯身探了探陆大人的脉,又捏了捏他的指尖,目光微沉:“……像是中毒。”
白尉怜也走了过来,神色比平日更冷静几分,朝朱筠钦轻轻颔首,语气平稳:“唇发紫,指甲乌青,呼吸虽弱,尚有反应。看毒性不强,却下得极快,应是‘乌头’一类熬出的药汁。”
他目光一掠,落在不远处那盘未动过的桂花酿糕上,轻声补道:“此类毒易混于甜点,入口略麻,非内行之人极难察觉。”
朱筠钦闻言,顿时挑了挑眉,低声问:“……‘蝉蜕乌头’?”
白尉怜偏头看他,语气仍淡:“你也认得?”
朱筠钦点头,却忍不住皱起眉,盯着他片刻,压低声音嘀咕:“认是认得……可你怎么也知道这种毒?你不是太常寺的么,怎的懂得比太医还多?”
白尉怜语气未变,只轻声回了一句:“书上有写。”
朱筠钦:“……”
他有点想翻白眼,又有些说不出是惊是服,只暗暗咂舌:这人平日清清冷冷一句话都吝啬,没想到冷不丁来一句“书上有写”,还真叫他无从反驳。
“……书都读成你这样,也真够下本钱的。”
白尉怜不作声,只转头看了眼陆大人的掌心与唇色,语气略缓了一些:“‘蝉蜕乌头’虽不致命,但若拖过一刻钟,再救就难了。”
朱筠钦“啧”了一声,蹲身略嗅了嗅陆大人袖口的气味,脸色一沉:“我记得这味,和我在北境遇到的一模一样。敌营投毒就用这法子,最是下作。”
二人对视一眼,皆明了。
这不是误食,是谋害。
白尉怜当即拱手禀道:“启禀王爷,此人应是‘蝉蜕乌头’中毒。此毒隐性极强,合入甜酿不易察觉,却足以在半炷香内制人昏厥。”
朱筠钦亦沉声跟上:“臣曾在边境遇过,毒发急,但非致命。只要太医及时施针,性命应无大碍。”
摄政王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渣落地:“陆应山今日……可是头一回参加贵妃主宴?”
一旁内侍立刻叩首回禀:“回王爷……是,前日刚奉调入京,由户部主事擢升为右侍郎,今夜乃其受诏晋阶后,首次赴宴。”
兰贵妃闻言,柳眉微蹙:“他也未必是什么关键人物,为何偏偏是他?”
白尉怜答得极轻:“他在西北任过驿务,后掌过银库,虽不显,却极为清正。”
朱筠钦也道:“军中缺饷的折子若传到他手里,拨款从不拖延。西北兵营都记着他的好。”
兰贵妃低声道:“既然不站边,不选人,为何反而引来杀机?”
朱筠钦目光一冷:“正因不站边,才最碍眼。”
话音落地,摄政王未言,忽地抬了抬手。
地上的内侍又低头禀报:“王爷,还有一事……太乐署乐库今夜被人潜入。虽无破门之状,但有旧籍被翻动的痕迹。”
这话一出,堂中瞬时沉寂。
摄政王指尖轻敲几下,冷冷一笑:“一夜两事,动静倒是不小。”
朱筠钦当即出列:“臣请调三卫内防,协助宫门封控,彻查进出册簿与酒食来路。”
摄政王点头,语气冷厉如刃:“准。”
一旁朱筠徵轻轻一笑,像是没将眼前风雨放在心上,淡淡饮了一口茶,似笑非笑道:“这飞花令才飞了几句,就落了人命。今夜这局,怕不只是文会。”
白尉怜垂眸,眼神落在桌案那句“雁声起平沙”上,墨迹尚未干透,竟仿佛有了别样的味道。
那句诗原是气象幽远,眼下却仿佛隐隐透出一丝送别之意。
他心中微动,抬眸正好对上朱筠钦的目光。
朱筠钦看着他,一瞬间忽觉得白尉怜不是没有锋芒。
只是那锋芒藏在风雪中,待人不察,一朝显露,却能破局。
而那句“书上有写”,竟叫他忽然有些心软。
像是想笑,又不敢真笑出口。
摄政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冷静如常,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意:
“膳食用水,一一核实,案情未明,不可妄断。”
“贵妃席侧,暂停外宾进出。御前加派三成防卫。”
“陆卿未死,太医务必尽力。”
“宴,继续。”
白尉怜缓缓起身,拢好袖角,望向堂中金灯流影,声音尽收眉眼之间。
朱筠钦站在他身旁,目光也不动声色地扫过席间,低声道:
“……咱们已经在局里了,是吧?”
白尉怜淡淡一笑,语声极轻:“你才发现?”
朱筠钦:“……”
他忽觉有点冷,不是夜风,是从心底泛起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