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众人只觉一股无形寒意缓缓游走脊背,却无人敢逆。
摄政王这番话,不止是安抚,更是一道明诏。
再有人生乱,便是不安朝局者。
兰贵妃心领神会,立刻接话而笑,仿若先前变故从未发生:“方才一场惊扰,倒坏了风雅。如今诸位风采犹在,不若将诗令继续,也为陆大人祈福,愿他早日康复。”
朱筠徵慢条斯理地抬起酒盏,轻轻一碰,发出清响:“那就由我来接方才白博士那句‘雁声起平沙’。”
“月冷山河旧,松寒梦未赊。”
席间轻赞之声起,气氛似又被牵回诗令的温润水面,然白尉怜却未随即作答。
他眼睫微垂,脑海却已飞速翻转。
那“乐署”一案,似乎并不只是“擅闯”。
那藏于库房之后、翻动旧籍之人,究竟是查旧,还是毁旧?
他不动声色地拈起笔,缓缓写下诗尾应句:
“雪后寒塘静,冰痕映断槎。”
朱筠徵斜睨他一眼,唇边仍是笑:“白博士可真不简单,连‘飞花令’都带上几分‘断案意’了。”
雪已落罢,天地静穆,寒塘封冰,碎痕如蛛网,而岸边或水中的残木被冰映照,仿若一段破碎回忆或残败旧事重新浮现。
白尉怜抬眸,眼波温淡,只一句:
“不过一介文臣,笔下所至,不过所感所思。”
偏殿之中,陆应山尚未醒,太医正运针调息。
然在御膳房后殿,有暗哨悄然更换,署中账簿由新换旧。
更远处,太乐署库房已被锁死封禁,而那一页被抽出的旧簿页,正悄然藏入一只锦盒,由一名不起眼的乐工,混入退席队伍中,朝着西廊外门而去……
宴乐再起,丝竹渐扬。
彼时酉时将近,天色尚未沉落。
宫中黄瓦映光,琉璃檐角被夕阳镀出温润的金线,天边一抹绯霞微染,云光似锦,落在殿宇廊柱间,像一幅静缓铺陈的画卷。
长信殿前数株垂柳已在风中轻轻晃动,影子被拉长,倒映在汉白玉石阶上,宛若水中云烟。数只宫鸽拍翼而起,掠过廊宇檐头,留下一道柔和的掠影。
更远些,承光台一带宫苑已挂灯半晌,枝头彩纱轻曳,宫女们正循着节令步伐,依次点灯。、暖色的灯盏次第亮起,像在晚霞里点燃一粒粒星火,将暮意渲染得更添几分温柔雅致。
风略有凉意,却未到寒冽。香炉中安息香未歇,细缕香烟与霞光缭绕,如有若无地游走于石桥画阁之间。
摄政王倚在席上,斟了最后一盏酒,语气懒懒:“圣宴已毕,夜色也正好。贵妃方才说,在承光台设了灯谜雅会,诸位若不倦,不妨移步一赏。”
言罢,他转头看向上首的齐绥帝:“陛下,是否应允?”
齐绥帝闻言,微一颔首,声线温顺如常:“准。”
众臣齐声称“圣意”。
主殿乐声缓缓停歇,内侍高声宣引:“移驾承光台——”
就在席间众人鱼贯起身、随着宫人引引相继离席之时,夕阳正缓缓沉入朱墙黛瓦之后,云霞如火。殿中残余的丝竹尚未完全散去,余音袅袅,仿佛还残留着那场飞花令里诗句交锋的余韵。
一众朝臣与贵胄缓步起身,随着宫人的引领,鱼贯而出,朝承光台方向移步而去。
白尉怜行至偏殿回廊口,脚步略缓,只待众人前行几步,方才抬眸看向殿外那挂满灯幡的回廊,却忽听身后一道熟悉的脚步声。
“对得不错。”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如既往的清亮,仿佛有人从人群缝隙里挤出一线光,轻轻撞进他心间。
白尉怜回身,果然见那少年将军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朱筠钦站在他身后半步处,眼里映着飞花令间那一字一句,神情倒是轻快不少。
“朱二公子。”白尉怜微微颔首,语气温润克制,“谢朱二公子赏识,这还多亏了朱大公子笔下留情。”
朱筠钦闻言挑眉,语气里透出半分笑意,又带几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哪里的话,白博士太谦虚了,我看我哥今日分明是在你这吃了瘪的。”
他慢悠悠抬手掸了掸衣袖,又道:“他从不轻易下场,今日难得一试锋芒,结果却让你那句‘风拂朝云惊梦短’压了一头。我哥脸皮薄,嘴上不说,心里怕是要闷两日。”
白尉怜闻言,眸光一动,低低一笑:“那句也不过随笔而成,入不得朱家兄弟的眼。”
“白博士这是谦得都快把自己藏没了。”朱筠钦啧了一声,语气却并无不敬。
白尉怜侧头看他,语气温温淡淡,却不紧不慢地道:“朱二公子这是在夸我?怎的一会不见竟学会说些动听话了。”
朱筠钦没正面回答,反倒似笑非笑地靠近一步。
两人原本尚有半步之距,此刻却几乎肩侧相临,风过衣袂,连彼此呼吸间的温度都隐隐可感。
他低声道:“是夸,也是提醒。”
白尉怜微微偏头,眸光不动,却觉对方语气里的那点意味轻而不浮,如夜雨滴檐,似笑非笑,带着几分看不透的调侃。
“提醒?”
朱筠钦微仰起下巴,望了眼夕光照映下的高台灯幡,淡声道,“你才进京几日,已入太常,再抛出这几句诗,便连摄政王都记住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微收:“白尉怜,我不是劝你低调,只是朝局这局棋,前头光亮,后头湿滑,小心脚下。”
白尉怜沉默片刻,忽轻轻一笑,眼中却无丝毫波澜:“多谢提醒。只是我若只求安稳,便不会走进这局了。”
朱筠钦闻言不语,只是盯着他看了几息,眼神里似藏了几重情绪,像云层背后的月色,不明不暗。
他扯了下嘴角,笑意懒懒地浮在唇边,像是打心底没打算掩饰那点疲态与随意:“果然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
白尉怜眉目未动,只垂眸应了一声:“朱二公子过誉。”
朱筠钦一挑眉,哼笑一声,像是真被气笑了:“谁夸你了?”
话音刚落,他忽地一顿,眼神似笑非笑地扫了白尉怜一眼,语气微收:“你可曾听说……近日朝中,有关我的风声?”
白尉怜指尖微微蜷起,眸色微敛,心中已有答案。
但他面上仍是云淡风轻,语声不急不缓,似真似假:“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