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不仅是字面的“夜深梦短”,表面文雅,实则层层递进、处处带刺,藏了三层刀。
其一,调笑。
你说梦短,我回更深,是不是你白尉怜夜夜梦中惊扰,心事太多?语气不重,像是淡酒拂唇,轻飘飘一句,却带着点“你太嫩了”的味道。
其二,提醒。
“玉漏”“更深”,这些不是普通人说得出的字眼,只有在宫里混得够久,才懂这里头的分寸与沉重。一句“促”,像钟声催人醒,也像刀光掠雪地。
这局已深,该醒的人,还睡着?
其三,压迫。
不是挑衅,却有意无意地居高临下。他不直接说你不行,却拿着最温和的语气,把你按进棋盘里问一句:
“白大人,你准备好下这一盘了吗?”
白尉怜闻言不动声色,唯有指节在案上一顿,像是让自己缓下一口气。
他没说话,只低头笑了一下。
然后,在所有人以为他要缓不过来时,忽而执笔起身,行笔如风,在诗笺上一挥而就。
未出声,便交由侍从捧去主案。
众人屏息看那句新诗,谁也不知道白大人要如何接招。
主礼官展开纸签,宣声朗朗:
“风骨既藏锋,岂因浮语沉。”
短短十字,如寒光一闪,席间骤然一静。
摄政王眉峰轻敛,手指在椅侧扶手上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
而堂中文士却低声称赏,有老进士喟叹一句:“好一个‘藏锋’、‘沉语’。”
这句不只是“风”字之令,更以风骨为喻,回敬了朱筠徵方才诗中“促更深”之意——你调笑、你探底,他却一纸挥墨、四两拨千斤。
摄政王似笑非笑:“果然都有点本事。”
兰贵妃掩唇轻笑:“一动不动,便已藏锋;白博士果真有趣。还不再来?”
朱筠钦盯着台上那抹素白身影,忽然有点出神。
白尉怜今日穿的是最普通的月白常服,连袖边的竹叶纹都淡得快看不见。可偏偏在灯光下,像是月华映雪,整个人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疏冷,仿佛世间俗事都沾染不到他半分。
朱筠钦喉头微哽,心头一跳,忽然生出个可怕的念头。
他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这人?
而朱筠徵却淡淡一笑,收起折扇抿了口酒,转头在自家弟弟耳旁低声道:
“你那小瘸子,不止是‘瘸得有风骨’,也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
朱筠钦几乎当场被酒呛住,咳了两声,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他怎么知道我说过这句话的?!
场中掌声未歇,主礼官已将下一纸玉签展开,笑道:“贵妃娘娘命‘雪’字为令,请二位继续飞花。”
朱筠徵眉头微挑,似有兴趣:
“雪落铜炉香未灭。”
白尉怜只略顿片刻,续句而出:
“雪侵罗袖夜无栖。”
这句一出,文臣席中竟有低低一阵私语声起。
“夜无栖”三字,于诗中是意象,于宴中却生出几分意味。听来像是客居之人、失所之人,落雪夜归,冷得连衣袖都藏不住。
朱筠钦回头看他,眼神一动,说不出是心疼还是别的什么。
朱筠徵却偏爱这调子,笑着开口:“白大人此句,倒像是写自己……今夜这满殿灯火,竟叫你无栖之地?”
调笑意浓,却不是随口打趣,而是探风试水,字句试胆。
白尉怜依旧面色清淡,低头一礼,淡淡回道:
“雪压青枝,枝不诉冷;风袭寒衣,衣不言苦。灯火虽暖,寒心自清。”
这一句,句句无锋,实则句句皆锋。
众人听罢,皆露异色,便是兰贵妃都起了兴致,笑吟:“这句若成诗,怕是还有妙意在下阕。”
主礼官适时展开第三纸令签:
“今夜花令为‘海棠’。”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海棠”之令,表面是花,实则藏意。贵妃设此,众人皆知,这一场飞花早已不只是文人游戏,更像是朝堂前试刀锋。
第一个开口的是贡士:
“海棠照水胭脂浅,风动朱阑梦半醒。”
句意清浅,尚可一听,却未能叫人惊艳。
朱筠徵拈盏饮尽,拈笔笑吟:
“风雨初收晓色凉,闲庭独立对海棠。红酣不语含春意,似有情思未敢彰。”
语句温润含蓄,将“海棠”写得如思如怨,满殿人皆轻声称赞。
谁知白尉怜不作声,执笔写下:
“夜冷罗屏香未散,西窗微雨落海棠。
君知花外无归客,莫问书中第几章。”
此句一出,殿中一静。
这句比朱筠徵的“未敢彰”更进一步,不只是藏情,而是拒言情。
“花外无归客”,便是一句我不是这戏中的人,你们别问我是哪一章的角色。
兰贵妃拈帕一笑:“‘无归客’听来……倒有几分寂寞相。”
朱筠徵也不急,只是侧头轻声:
“白博士这一句,可不只是写花了。”
白尉怜却依旧神情澄澈,似未动心:
“诗本无心,落笔随形。若有寄托,也只因‘海棠无香’,徒有其色。”
朱筠钦闻言微怔。
海棠无香……徒有其色。
他突然觉得这话不是说花,是在说人。
而贵妃却已有兴致,轻启朱唇:“今夜诗兴正浓,本宫出一上联,诸位对之。”
“琴心剑胆书千卷。”
此句极难。文武皆成、笔力千钧,许多文臣都皱了眉。
朱筠徵轻轻一笑,手中酒盏一扬:
“笔底风雷赋一堂。”
席间喝彩声起,确实是好对,气度、声韵、格调皆满。
而白尉怜缓缓抬眸,淡声而出:
“茶烟琴雨写孤亭。”
风雷对孤亭,一热一冷,一堂一亭,皆成对仗,却风味各异。
这句写得冷,但写得极美,像雪夜琴声、茶烟寂寂,空落落一句,便叫人静了心。
此时兰贵妃已饮尽杯中桃花酒,唇畔弯弯:
“风骨不在声高,而在句里含锋。二位今日,倒叫我赏心悦目。”
摄政王抬眼,似笑非笑,眸色却轻轻眯了起来,语气不急不缓:“白大人教子有方,果然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似感慨又似玩味,目光缓缓移向白尉怜:“白二郎平日寡言内敛,竟是藏得这般深。今夜一现,倒叫人颇觉惊喜。”
“若非今夜这番风月,怕是还要再藏些时日了。”
坐于次席的白瑾衡略一拱手,神色温和恭谨,却不急于开口。半息后,他方才缓声说道:“犬子年少寡言,素来拘谨,今夜蒙王上错爱,得以借诗应对,也算……出了一回风头。”
他话说得极稳,不急不缓,既未否认白尉怜才名横出,也未顺势邀功,只轻描淡写一个“风头”带过,将白尉怜的才情归于一时诗兴,并不刻意拔高。
话未落,他又微顿一瞬,似有感而发:“臣早年任职太常,知礼乐之道首先看重‘敬慎’。小儿虽出身寒陋,不敢妄称才俊,所幸尚知分寸,愿不辱门楣。”
此语一出,既回敬摄政王“重看”之意,又不失对皇室之“敬慎”姿态,连坐于不远处的几名老臣也微微颔首,暗道一声:“老狐狸,果然还是老狐狸。”
朱筠钦却忍不住轻咳一声,目光落向白尉怜,只觉那“孤亭”二字轻描淡写,却落在人心上竟有些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