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沉鸣三声,余音在丹华堂内缓缓回荡,宛若远山暮钟,穿过万盏灯火,荡入人心深处。
原本,应是御座上的少年天子举盏开宴。
如往年历代旧仪,君临天下,万官起敬。
可如今,齐绥帝端坐高座,面色平静,袖中指节却悄然绷紧。
身前玉盏空置,自始至终未曾触动半分。
一道宽袖自侧前缓缓拂过。
摄政王范泽起身,一步跨前,恭谨却不低头。他执盏在手,身披金蟒补服,神情从容,眸光沉稳如潭。
他微微一笑,语调不急不缓,却无形中掌控全场:
“今宵上元,百官齐集,礼天顺人。圣上龙体康安,国运昌隆,实乃社稷之福、黎庶之幸。”
说罢,他转目扫向满堂宾客,仿佛温和含笑,又像寒光一线:
“列位卿家操劳一载,今夜当且放怀。酒肴既备,丝竹将启——奏乐,开宴。”
语落,殿中鸦雀无声,随后便是玉磬再响,鼓瑟而起。
那原本空置的御前玉盏,终究还是由范泽举起。
宫人鱼贯而出,端着香酒珍馔,一一奉至席前。
百官起身举盏,口称“圣上万福”,却无人敢看那位少年帝王一眼。
白尉怜垂眸起身,执盏举杯,动作稳妥至极。
他余光一扫,只见那御座上的少年依旧神色无波,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轻轻抬眼望向殿前,目光穿过漫天灯火与浮影,落在摄政王立身之处。
这一杯,敬的是元宵夜,敬的是风月刀兵。
敬的却不是君。
主殿丝竹初起,灯火如昼,金碧辉映间,一方朱漆旋台缓缓自殿心升起,微微转动。
数名宫廷女伎自帘后鱼贯而出,皆着轻罗羽纱,步履轻柔,衣袂如烟。云袖翻飞间,仿佛飞燕穿云,一转身便散入光影之间。
《霓裳羽衣》的曲调缓缓奏起,鼓声尚未铺满,清笛已先挑出一串如水流音,轻盈入耳。短短几息,满殿便似落入一场温柔梦境。
台上伎人有的翩然起舞,有的静静伫立,姿态婀娜,衣袂翻飞,香风扑面而来。烛光在罗纱间摇晃,层层叠叠,把整座大殿映得如同云海起伏。
而今夜领舞的却并非素日最出风头的花辞娘子,而是一名眉眼清冷的舞伎,雾白金纹舞衣包裹着纤细身形,舞步沉静干净,袖口翻飞间却带着股子极难模仿的从容。
而就在她侧后方,灯影之下,还有一名并不起眼的舞伎立于末列。
她穿一袭淡灰纱衣,裙角素净无纹,腰间不见金饰,只以素绳束缚。
姿态却极安稳,行止间没有丝毫慌乱,步伐与节律一丝不乱,宛如雾气里撑伞独行的影子。
宗亲席后,一名身着暗红织金的常服、腰间悬玉、鬓侧簪金的少年权贵斜倚席侧,手中捻着酒盏,醉意未退,眼神微眯。
他脸色偏白,唇上胡渣未净,发鬓松散,似是随意梳过。
宽袍大袖被他挽起半边,露出一截手臂,腕上金镯微晃。
原本俊秀的面貌却因长年饮酒作乐略显浮肿,一笑之下,嘴角那颗小黑痣和微黄的牙齿更添几分油气。
“欸?那不是花辞娘子的位置?怎么换了人?”他语气慵懒,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的调笑。
说话之人,正是荣王庶孙齐琮,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最爱流连教坊司,与那花辞娘子传出过不少闲话。
他一开口,周边几案的年轻贵胄也纷纷侧目。
有人笑着附和:“说是病了,这位是替补的。”
齐琮却不依不饶地眯着眼,目光落在那位衣着朴素、站在舞阵侧方的舞伎身上,低声啧了一句:“替得太不像回事了……那边那个站侧边的,看着倒比主舞还稳当些。”
贴身侍从立刻凑过来,低声附在他耳边:“爷说的是那个叫阿皖的,她是教坊旧人了,以前只在后列跳,今儿是第一次入前排,说是动作干净、学得快,才临时被叫了上去。”
“阿皖?”齐琮轻哼一声,重复了一遍,像是细细咀嚼这个名字。随即偏头问,“她可有什么来头?”
“没什么背景,五年前送进宫的,原本负责打点舞具、帮教习记谱。”
“教坊里的人都说她寡言不争,不怎说话,但记性极好,练舞也稳,才慢慢被提拔上来。”那侍从声音极低,带着点谄媚。
“嗯……那张脸,不算艳,倒有点味道。”齐琮语气慢悠悠,指腹摩挲着杯口,眼底却透出几分意味不明的光,“要不是今晚看见,我都不知道教坊里还藏着这么一块玉。”
周围几人哄笑,有人打趣:“齐三爷今儿怕是要改口了,得做阿皖娘子的座上客了。”
宗亲席上笑声轻佻,随着乐声丝丝缕缕地传开去。
白尉怜耳尖,将那“阿皖娘子”的笑谈听得一清二楚,只觉酒气也随之泛腻。
他微一抬眼,正好望见朱筠钦身影笔直,像是也听见了那笑声。
心中又是一阵复杂。
以后必不可少要和这小子打照面甚至是共事。
万一被认出来还真是件麻烦事。
舞乐仍在继续。
那“阿皖”女子在乐曲尾声退下,裙角拂地,神情依旧淡然,仿若从未听见席间的轻佻之语。又上来一批新人,舞姿婉转,但已少了她先前那般收放有度的张力。
几支舞接连而上,从《瑞凤朝阳》到《踏雪寻春》,丝竹管弦如潮,乐声时而高昂,时而沉缓,将殿中氛围推至一波又一波。
终于,一道笛声收了尾,琵琶轻拨,鼓声渐歇。
帘后太监手执玉笏而出,扬声宣道:“乐舞暂止,诸位大人请小歇片刻。”
话音方落,便有内侍换上清酒与清水,又撤下旧案,换上传菜香果。
几名少年贡生起身换席,有文臣起身轻步而出,说是赴小殿暂歇,实际多是觅得闲暇与上位寒暄。
白尉怜起身欠了欠身,意欲退入偏廊清净一会,却听身后一阵微乱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