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郁珂未踏出房门半步。院外新调来的侍卫佩刀而立,刀鞘在秋阳下泛着冷铁般的寒光。她只消一眼便明白,钊翮这次是铁了心要囚住她。
她倒不挣扎,只是每日倚在窗边,望着那几株半死不活的月季发呆。信已递出去,如今能做的,唯有等。
无甚秋风。郁珂几缕长发被薄汗打湿,绵绵软软沾于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其下琵琶骨愈发明显。聂璟看到应该会生气,郁珂今早起身在铜鉴中瞧见琵琶骨时下意识反应依旧如此。他总爱捏着她的琵琶骨,皱着眉念叨太显不是好事,像是牢城里等着被穿骨的狱囚,而后变着法子哄她多吃点。
她伸手拂开了黏腻在脖颈上的黑发,忽得瞥见院落里的那几株月季。几日未见,它们竟兀自开了,不过或是因未曾浇水,有些蔫蔫儿的俯着,倒也不似郁珂刚拿到这几株花时想象中绽放时漂亮。
郁珂定睛看了看,而后垂下了眼睫,转身重又回到案前,继续翻看方才所阅书卷。
须臾,叩门声响起。郁珂浅浅回了句“进”,便抬眼见着阿洹捧着高足碗进了房,险些被门槛绊倒。
小丫头这几日憔悴得厉害,脸上虽已不见鞭痕,走路却仍有些跛。然或是太过忧惧,几日里只是管着给郁珂端茶送水,多余的话一句未敢再提。哪怕郁珂先行开口,阿洹也只是恭恭敬敬作答,无有多言。
郁珂目光落在她触目惊心的那双手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冻疮未愈,又泡多了冷水,指节肿得发亮,裂口处还渗着血丝。
"放下吧。"
阿洹如蒙大赦,慌忙将点心搁在案上就要退下。
郁珂瞧了瞧,高足碗上托着几只精巧别致的蜜浮酥奈花,是钊翮专门叫人去糕饼店请了师傅来郧国公府做的,即使她一口不动,这几日还是变着花样给郁珂送点心。
"先别走。"郁珂此时也无闲心再多关注那些东西,见阿洹快退出房门,才开口说了两句,却让小丫头浑身一僵。
郁珂从袖中取出青瓷药盒,指尖点了点案几:"手给我。"
阿洹吓得直摇头:"奴、奴婢手脏,不敢污了姑娘......"
"伸过来。"这一声依旧淡淡的,却比方才多了三分不容置疑。
阿洹战战兢兢伸出手,指尖抖得厉害。郁珂垂眸托住那伤痕累累的手掌,忽觉喉间发紧这双手比小满大不了多少,掌心却已磨出厚茧,裂口里还嵌着未洗净的皂角屑。
"这样疼么?"郁珂不知手下轻重,上药时生怕又伤了阿洹,本想着少说话,却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句。
药膏沁凉的触感让阿洹瑟缩了一下,却咬着唇摇头。
郁珂没接话,只将手上力道却放得更轻。她何尝不知,阿洹这满身伤,皆是受她牵连。
“蠢。”她忽然道。
阿洹吓得一哆嗦,却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他让你洗衣服,你就真乖乖泡在冷水里洗?不会藏在我这里?”
小丫头呆住了。她偷偷抬眼,见郁珂长睫低垂,神色专注地给她涂药,日光透过窗棂斑驳地落在那张瓷白的脸上,竟比庙里的菩萨还温柔三分。
阿洹忽然鼻尖发酸。
她想起前日被叫去国公爷那儿,跪在井台边搓洗衣物时,钊翮就立在廊下冷眼瞧着。她腿伤未愈,井水又冰,搓得满手是血也不敢停。
直到铭喜匆匆过来,塞给她一盒药膏低声道:"郁姑娘让送的,仔细收着。"
小丫头想不明白。国公爷明明要她疼,郁姑娘却偏要她好。就像此刻,郁珂嘴上骂她蠢,指尖却小心翼翼避开伤口,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药香氤氲里,阿洹大着胆子道:"姑娘......您别怪自己。"
郁珂手上一顿。
"婢知道的,"小丫头声音细如蚊蚋,"国公爷是故意让婢带着伤在您跟前晃......"
话未说完,郁珂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这种话你我都知晓,却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小心钊翮又为难你”。她迅速收好药盒,将阿洹带到偏厅,嘱咐道:"我去知会铭喜,莫要离了我,好好先在折梨园住下。"
翌日清早,郁珂还在睡梦中,便被府中嘈杂声吵醒。她披衣起身,推开院门,见仆役奔走,红绸高挂,一派喜气。
她随手拦住一个侍卫,问询今日府中何时。
那侍卫也还年轻,见了郁珂一下红了脸,支支吾吾得讲今日是公爷和懿安帝姬大喜的日子,现在府中忙前忙后准备晚些时候去接亲。
郁珂点点头,算是回应,而后又问“公爷今日可有允我出去?”
小侍卫有些无措得挠了挠头“属下不知,姑娘且稍等,我去问问我们头儿”,说完这句便一溜烟窜了出去,郁珂叫也来不及,哑然失笑站在了院门口。
片刻小侍卫跟在楚六身后走了过来,饶是今日钊翮大喜,楚六也身着一件绿纹红底直襟长袍,提着一只同色祥云锦盒。
似是多年前与郁珂成亲时春风得意的聂璟。
楚六走近拱手作揖,那张熟悉的脸上近看却有几道伤痕。“公爷吩咐姑娘今日在折梨园中好生歇着,莫要肆意走动。”他声音有些嘶哑,像是不太康健的样子。
“这盒中放有一件如意云纹缎裳和一对赤金洋錾长簪,郁姑娘换上衣裳,备着贺礼,免得晚些时候冲撞了帝姬”。
郁珂眸光微沉,打量了眼前低首垂目之人几眼,而后神色淡淡地接过了锦盒。楚六今日没带护腕,抬手递物时袖口滑落了一小段,郁珂瞥见他手臂上也有几道伤痕,看着似是鞭伤。
楚六察觉到她的目光,慌忙拉下袖子,低声告退,背影有几分仓皇。郁珂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无波澜,而后转身进了院内。
嘈杂自清早一直延伸至傍晚,敲锣打鼓声、鞭炮噼啪声、宾客嬉笑声,各式各样的喧嚣她太熟悉,就像当年自己大婚之时,聂璟握着她的手走过九重锦障。手中晦涩的兵书夹杂着回忆在郁珂脑海中打转,一整日也未读进半分。
郁珂自觉好笑,阖上书卷起身倚在贵妃榻上,眼神空洞的望向窗外。最后一缕余晖散尽,暮色渐沉,夕阳下几只看不清颜色的飞鸟掠过,东边已是一片漆黑。
郁珂懒得起身点烛,在几近黑暗的屋子里蜷了一会儿竟有些倦怠,迷迷蒙蒙合上了眼,难再听到院外此起彼伏的婚庆之声。
须臾,有人敲门进来,郁珂以为是前来送吃食的阿洹,黏黏糊糊道了句不想吃,便又瘫软了下去。
半晌,未听得应声,却有脚步渐近的响动。
郁珂抬起了头,困酣娇眼,欲开还闭。
钊翮身着一件殷红襴衫,领口袖口镶绣着墨绿色祥云纹滚边,腰间扎着条尚公主御赐的同色金丝蛛纹带,黑发用金丝镂空玉冠束起,身姿挺拔,满面春风,一双瑞凤眼含着笑,直勾勾地盯着郁珂。
郁珂看着钊翮,倦意被一个激灵瞬间冲走,“师兄今日大喜,不该在此。”她直起身,坐在了贵妃榻上。
钊翮忽然低笑,指尖掠过她发丝“怎么不戴我送的金钗?”,他袖中划出个鎏金锦囊,又送往郁珂面前,“宫里给的合欢香,你闻闻…”
郁珂偏头避开,却被他扣住手腕。温热的掌心贴着脉搏,钊翮眼底的笑意却渐渐凝固。
她好像真的不在意。
“没什么想问的吗,”他的拇指摩挲她腕间玉镯,“就比如…我为何要尚公主?”
窗外传来更鼓声。郁珂静静地望着钊翮衣领处蹭到的口脂,平淡道:“放我走吧。”
玉冠上的流苏猛得一晃,钊翮像是没听到般兀自理着衣摆袖口,颈间跳动的青筋却暴露了一切。他突然嗤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卷染血的《大理梵像图》,"认得么?”
瞳孔骤缩。画中菩萨低眉的容颜,分明是照着她出嫁时的模样所绘。郁珂当即猜到了钊翮扔下这幅画的缘由,有些不可置信的眸子下,是隐隐的怒意。
钊翮慢条斯理地展开画卷,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血指印,“你的信徒们到死都念着景和郡主功德无量”,他突然轻笑,“可惜他们供奉的菩萨,连道往生咒都不肯念。”
郁珂垂在身侧的拳头终是忍不住的颤抖,但是攻心的博弈,谁都不愿先低头。眼前景象已然模糊,氤氲的水汽开始弥散在她的天地间。
“我原想着...”钊翮挑起她下巴,“若你今日有半分在意这婚事,我便当不知道这些事。”他的拇指碾过她唇角,“可你偏偏又要走。”
“我只是想告诉你,阿虞,我不会再放手。自明天开始,我会清洗屿城所有腾蛇纹,届时,你再来算计。”
染血的画卷展开,露出里面夹着的密信。郁珂看着自己熟悉的字迹被血迹晕染,忽然想起画中菩萨慈悲的眼,此刻倒像是在嘲讽她。
“明知那些铺子都被我盯死了,还叫那些小厮帮你潜逃”,钊翮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你猜那些大理人咽气前,可曾后悔信奉你这尊把人往绝路上逼的泥菩萨?”
“你自己非要点长明灯,为什么要烧这些信徒的命?”浑浊的气音从钊翮唇间吐露,他用指尖碾了碾画上的血,在怒目的郁珂眉心画了道血痕:“你看,你这菩萨像,都是人血画的。”
郁珂浑身颤抖,垂眸望向钊翮手下那卷《梵像图》,菩萨衣袂处的金粉正簌簌脱落。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大理,裴明绪将画呈给她时说,“阿虞,今后大理人会为你念经祈福,佑你此生无忧,来世不苦。”
“明日申时,漕船离港,”钊翮见她没有反应,掐住她后颈,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你说,我若让裴明绪见到这封血书,会不会也像你这般…”他的唇擦过她冰冷的脸颊,“无动于衷?”
“你个疯子!”郁珂终是按耐不住,嘶吼出声,原本清冷和煦的双眼只剩下可怖绝望的凄凉。她颤抖的双手紧紧捏着扭曲的信封,两行清泪终是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怎么会成如今这样…怎么会…”
看着晶莹的泪珠顺着郁珂洁白光滑的脸颊没入衣领深处,钊翮松开手欲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却被郁珂微微侧头躲开。钊翮没有收手,用力攫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远处突然爆发出欢呼声,帝姬该是在撒帐了。钊翮却似是没有听见,目光如炬,寸寸紧逼。
“为何变成这样?哪样?”他笑着凑近了些,郁珂仓皇后退,无奈被钊翮捏住,只能左右扭头以求摆脱。“我如今如此,全都是拜你们所赐,将军府、师父师娘、聂璟,还有你,你们真真把我踩在地上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