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颠倒是非,委罪于人。”郁珂眸光森然,抬眼盯着紧绷的钊翮,颤抖的唇似笑非笑。“老将军与师父师母养你成人授你本领,从未短你分毫吃食用具,掏心掏肺对你。我虽无所成,也将你当亲兄长对待,聂璟亦然,何谓我们逼你至此?”
钊翮闻言,怒极反笑,攫着郁珂下巴的手更用力了些,被捏住的皮色已然发了白。
“钊谦?敖妄宁?一个心里只有大哥,另一个心里只有裴明绪和你,我不过是次于你们三个的存在,也配得他们的掏心掏肺?我幼时活在大哥阴影之下,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我爹一句夸赞,后来大哥战死,我以为将军府终于能多看我一眼,但到头来做的再好也不过是惋惜如果钊崧在世会有多好。敖妄宁也是,你和裴明绪想学就学想玩就玩,多少日日夜夜我钊翮一人在书堂跪着受罚?啊?你被裴明绪加封时可有想到在蜀地的我?你以大理郡主之称联姻时可有想到等你十余年的我?”
钊翮声音愈来愈大,最后一句几近咆哮,被压抑许久的愤怒和仇恨得到了宣泄,郁珂有些心悸,往后蹭了少许。
感受到郁珂的挪动,钊翮眉骨一跳,而后死死盯着郁珂泛红潮湿的双眼,目眦欲裂,咬牙开口。
“你和聂璟,一个是我青梅竹马认定的妻子,另一个是志趣相投推心置腹的朋友,竟也暗渡陈仓,至死靡它”,钊翮口齿之间蹦出一声冷笑,用嘴唇贴了贴郁珂冰冷的耳廓。“你怎么评价我的前半生呢,阿虞”
耳边突然的温暖让郁珂惊了一惊,而后伸出僵硬的双手想要推开不过咫尺距离的男人。钊翮浑身紧绷,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推搡反倒猛的把郁珂摁在榻上,修长的双手此刻青筋暴起,稳稳压在郁珂纤细的脖颈上,只消再一用力,身下之人便会香消玉殒。
“我和聂璟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他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我过门,公爷不过外人,何故出言羞辱”郁珂咬字极重,字字珠玑,如万斤巨石强压在钊翮肩头,他伏下身子,大笑出声。
钊翮的喜服铺陈如血,在那小小的贵妃榻上蔓延开来,“你们都在骗我”
恰在此时,屋外阿洹无措的声音响起,环佩叮当声中,一陌生少女清亮的嗓音穿透门扉“阿翮,嬷嬷说合卺酒要凉了。”
钊翮身形一僵,郁珂趁机挣脱了出来。
雕花木门已被推开半扇。十五六岁的少女提着裙摆探头进来,金丝累珠凤冠垂下的流苏随着动作轻晃。
宋懿安不过刚踏入门扉,视线便定格在榻上。
即便身处昏暗,那女子冰肌玉骨依旧白得发亮。一头乌丝披散于微塌的薄肩之上,脸上宛转蛾眉微蹙,噙泪的双眸垂着瞧起来哀恸凄美,周身沉寂如冬日枯木的气氛也叫人心生怜惜,更是挪不开眼。
宫里的嬷嬷常说她是美人胚子,可眼前的这人,却让她想起母后珍藏的那副《洛神图》。
"这位是..."少女杏眼圆睁,目光在郁珂凌乱的衣襟上停留片刻,顿悟此二人在此作何。
“妾名郁珂,是公爷年幼时的师妹,暂居府上养病。惊扰帝姬,罪该万死。”榻上女子开口,清冷哽咽的声线印在懿安脑子里。
"养病?"懿安歪头打量她,突然凑近嗅了嗅,"你身上有沉水香。"
她转向钊翮,勾唇一笑,"这不是你最爱熏的香么?先前连我的嫁衣都不让熏呢。"
钊翮面色骤变。郁珂这才惊觉,自己衣料上竟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帝姬醉了。"他有些无措,赶忙去扶宋懿安,那股熟悉的香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宋懿安望着他护身后人的姿态,突然觉得胸口那块母妃给的压襟玉佩发出了脆响,她不由得抚了上去。
钊翮回头瞥了一眼郁珂。那目光让案上烛火一颤,未等帝姬反应,兀自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屋内只剩两个女子,宋懿安撅着嘴,扭头想要追上,金冠步摇却勾住了门边纱幔。正当她手忙脚乱时,一双素白微凉的手轻轻帮他解开发丝。
"帝姬的凤冠很美。"郁珂的声音很轻,唇角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一瞬间,懿安仿佛看见冰封的湖面裂开细纹,透出底下融融的春水。
跑出院子时,帝姬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她突然很想知道,那位郁姐姐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屋内,郁珂凝视着地上那滴泪珠映出的碎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个这样明媚的少女,笑着往她手里塞过一枝海棠。
翌日一早,夜里忽然造访的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得下,折梨园曲折的小径上偶有溅起的水珠,空气中弥漫着夹杂着草香的土腥味。
阿洹搬着小板凳坐在偏房檐下,撑着脑袋看院角被雨滴打得直点头的几盆月季。它们已然过了盛放的时期,只剩了花蕊边稀稀拉拉几片叶子,被秋风秋雨折磨的不成样子。
明明前几日郁姑娘还会照料打理它们来着,和公爷吵了一架就放任这几株月季去了,或许而今它们变成这副模样郁姑娘都不知晓。
阿洹粗糙的手指敲着脸颊,突然就想起被铭喜掌箍时这里的痛感。其实阿洹真的很喜欢郁姑娘,她长得好看还温柔,还会送阿洹精致的吃食和衣裳,和之前见过的高门贵女达官之妇全然不同。
虽然当了那么久粗使丫鬟,阿洹一共没碰着几个这样的贵人。
但是公爷太可怖了,还有铭喜!那个狗腿子!下手那么重,害她生生养了好些天才能正常吃饭,不然饿都饿死了。
阿洹这么想着,鼻尖突然闻到一股子香味。
是郁珂身上的香味。
阿洹一激灵,摸着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就要告退,被郁珂喊停了。
“莫要这样,我不与你讲叫你为难的事情,阿洹且陪我听听雨看看景,可好?”郁珂蹲下身,扭头看着有些呆滞的阿洹,带着请求的意味轻轻出声。
阿洹内心狠狠挣扎了一下,虽然在郁珂看了可能只有一弹指的时间,便点点头答应了下来,把小板凳让给了郁珂。
郁珂身姿颀长,坐在阿洹的小板凳上像是蜷在一起,有些娇憨可爱的感觉。奉命搬了第二张小板凳的阿洹坐着用余光偷看郁珂,得出了以上感悟。
一主一仆就这样并排坐着听雨,偶尔交谈那么两句无关痛痒的,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即使雨停也未曾起身。
直到昨天那个不听阿洹劝阻偏要硬闯的公爷新妇再次登门。
阿洹有些烦她,可她毕竟是大鄢帝姬,于是只能起身低头作揖。
郁珂也委身行了个礼,而后抬起了头。昨日无心无力在意懿安帝姬究竟何样,今日得了机会郁珂也难免好奇。
眼前人身着流彩暗花琵琶襟上衫,下配乌金云绣裙,一身贵气难掩。虽不及郁珂身姿,但也算得上高挑,臂弯中还抱着一只异瞳白猫。
宋懿安正值爱美的年纪,学着屿城最风靡的头型巧梳云髻,发间珠钗步摇华丽炫目。她那圆圆杏眼也好奇的盯着郁珂上下打量,而后局促开口“哦…就是那个我的威风虎它刚好跑来这边了,我就…我就顺路进来瞧瞧而已…”
郁珂抿唇笑了笑,身侧阿洹和对面懿安同时愣了神。懿安圈着小白猫的手紧了紧,许是引得它不快,威风虎挣扎着要下地,懿安死死摁着它,难得尴尬的面红耳赤。
“要不就放下它吧,妾这院子不大,门也阖上,晚些时候帝姬若是想带它走,叫人抓来便是”郁珂清冽温柔的声线再次响起,宋懿安一僵,慌乱应了句好就松了手,威风虎掉落在地吃痛叫了一声,而后便窜得没了影儿。
“帝姬可要一同入座?”郁珂出言询问,宋懿安点点头。
于是阿洹搬来了第三张小板凳。“再来一个人就只能坐在地上了”阿洹悄悄腹诽,还有一只小板凳被那个傻侍卫楚六坐断了腿,至今还没赔呢。
宋懿安在郁珂的注视中从院落里挪到屋檐下,也静静坐到了小板凳上。阿洹感觉自己脑壳要炸开了,宋懿安居然不是来找郁珂麻烦的?她居然是来找郁珂听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