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过云隙,将郧国公府门前的青石板照得发亮。郁珂驻足在回廊转角,看着仆役们抬着缠金红绸的箱笼鱼贯而入。最前头的楚六提着两羽活雁,那禽鸟挣扎时落下的绒羽粘在他褐色劲装的肩头,像泥地沾了雪片。
"这是...聘礼?" 郁珂眯着眼认真看了看,扭头问道:“国公爷要结亲了?”
阿洹在脑海中搜寻着并不多的消息,几天前她还只是嬷嬷手底下干粗活的丫鬟,真能知道也见了怪。郁珂刚想作罢,阿洹却一副顿悟的样子,“婢好像记着懿安帝姬前些日子和国公爷来往挺多,而且林嬷嬷和婢讲屿城好些人都说懿安帝姬和咱们国公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要是果真有喜事,准是她没错。”
郁珂一向平淡的柳叶眼里突然亮了起来,她挑挑眉接腔“你说的这个懿安帝姬是何人?”
阿洹看到郁珂脸上难得浮现的灵动,暗道果然八卦是所有女人相同的爱好,哪怕是郁姑娘这样漂亮又高贵的女人。“懿安帝姬就是当今圣上最宠爱也是我们大鄢最好看的公主啊,婢听说帝姬脾气有些骄纵跋扈,但是每次见到国公爷就很孔雀收了屏似的”阿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懿安公主的母妃康宸妃据说也很欣赏我们国公爷,至于为什么婢也不知道。”郁珂了然地点点头,又将头凑过去问了些什么,二人你来我往就在内院正门背后聊了起来。
"放肆!"
一道冷声劈来。阿洹扑通跪下。钊翮不知何时立在阶下,腰间青玉螭纹佩随着步伐轻晃。他今日换了件深檀色直裰,衣摆处银线绣的云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府里的规矩都忘了?"他声音不重,却让阿洹抖得更厉害,“竟有胆子妄议主子。"
郁珂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回头扶住阿洹,好声道“师兄,这次是我先开口问的,阿洹没法儿不回我。”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红绸箱笼。嘴角又带上一份揶揄的味道“大喜新至,莫坏了气氛”
“既对我婚事感兴趣,何不亲自来问?”钊翮睨了一眼趴伏在地上的阿洹,从袖中抽出一卷红绸,金线绣的并蒂莲纹在阳光下流转,"看看。"
她接过那物什,青葱玉指带来熟悉的触觉,忽得想起聂璟当年送来的聘书。或许是还念着当时的情景,郁珂记着自己的那份是以玄色缂丝为底,上头绣着朝岐皇族特有的蟒纹。她也还真切的记着当时自己抱着不肯撒手,惹得聂璟在一旁偷笑。那是什么时候?估摸着也就是二八年华,而今时光荏苒,成婚近十年到头来仍是孤身一人,倒也真是叫人发笑。郁珂定了定神,驱散鼻头犯起的酸意,而后打开聘书。
绸面展开时发出轻微的脆响。行文很明显是钊翮亲笔所书,字体飘逸大气却又规格具一,按部就班困于行目之间。“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谛婚人:钊翮,郁珂。”
她默了片刻,合上聘书,腕间玉镯撞在石栏上,清越一声响,"师兄如今也爱学市井话本写鸳鸯谱了?"
钊翮眸色骤冷:"你不在意?"
"我该在意么?"她将聘书搁在石栏上,红绸被风掀起一角,"若真怕我跑了,给我一副镣铐不就好了。"
钊翮反手扣住她手腕,青玉扳指硌得人生疼。“我也想要你的心甘情愿。”
“师兄你自己信吗”,郁珂丝毫不惧,只直视着他有些焦躁的眸。“横竖是你掌中的戏码,莫要真上了心。若今日是你与帝姬两情相悦…”
"明日就让满城唱别的。"他忽然截断她的话,放开了的她手腕。
钊翮指尖按在那卷聘书上,青筋隐现。准备离去时,又忽然转了个身,俯身问道,“阿虞,你喜好《凤求凰》,还是《贞妇吟》?”。
郁珂听闻此话,眼底悄然攀上几分怒色,钊翮刚想继续,眼前人却又忽然莞尔。“师兄,千算万算,你还是忘了一件事,”
“哦?”
“你既知道凤求凰,又怎的不想想,你眼前的这只小雀,被架在火上烤过。”郁珂狡黠一笑,拍了拍钊翮的肩膀。
“我于你有恩,我会始终如一护你”,钊翮以为郁珂的意思是被厮守之人所伤,再无心姻缘,慌忙出声。
“那谢谢师兄了”,郁珂冷笑一声,而后转身离开。月白的裙角扫过回廊转角时,一片梅瓣正落在她方才站过的位置,像是谁无心遗落的一滴血。
钊翮盯着那片殷红,愣愣出神。
阿洹小跑着追上主子,却听郁珂轻声道:"你有觉得自己像哪种鸟吗?"
小婢女茫然摇头,但郁珂本也没想求这份答案。
当真有恩吗?若不是师兄,那日自己本该回到景和宫,抱着蕤儿,平平稳稳的度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
而非被人从山林废墟中衣衫焦黑地救出。
郁珂抚过廊外梅枝,动作轻得像秋日不甚连绵的细雨。
残阳透过茜纱窗,在偏厅青砖地上投下血网状的光痕。钊翮独坐太师椅中,指节叩着案上那卷聘书。红绸边缘已起了毛边,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
他盯着聘书上"郁珂"二字,指尖无意识描摹着笔画的走势。
他在等郁珂,也在想怎么应对郁珂。
可直至暮色渐浓,铭喜进屋点起白蜡,高挑清瘦的身影依旧不曾出现。
高挑…清瘦…钊翮看了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不知她不过盈盈一握的腰身圈起来是何种感觉,自己一掌便也够了罢?他喉头一紧,鼻尖似是又浮起她身上的清香。
他本就知道郁珂不会乖乖就范,她从来不是温顺的雀鸟。但他更清楚,她心软。对身边那个冻疮未愈的小婢女心软,对府里战战兢兢的仆役心软。既然如此,他便要让她明白,在这郧国公府里,哪怕枯枝败叶落地之响,也得按照他的心意来。
铭喜躬身添第三遍茶时,终于听见主子开口:"府里近日,话太多了。"
茶壶嘴腾起的热雾里,钊翮眼底晦暗不明。
正厅院前的青石板上,阿洹额血混着泪滴落,在石纹间蜿蜒成一道细溪。郁珂赶来时,恰见那瘦小身影在晚风中晃了晃,像枝头将折的梅。
钊翮靠在太师椅上,悠悠品着茗。郁珂僵直的背影落在他眸间,钊翮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她在数阿洹脸上的伤,在算那些仆役跪了多久,在衡量自己还能硬撑到几时。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咬紧牙关时下颌绷紧的弧度,了解她强忍怒意时指尖掐进掌心的力道。他要的就是这个,要她疼,要她怕,要她终于意识到,此刻的他才是她的天。
"姑娘..."阿洹嘶哑的呼唤裹着血腥气飘来。郁珂的抿着唇疾步靠近了她,左右打量知晓只是些皮外伤,带着些羞愧,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她放开了阿洹,转身踏入屋内。月白裙裾掠过跪了满院的仆役,在青砖上扫出簌簌轻响。
上座的钊翮慢条斯理翻过一页书,茶盏里浮着的君山银针根根直立,如剑如戟。
"你现在手段已经卑劣到这种地步了?"郁珂的声音比檐下冰棱更冷。
书页"哗"地合拢。钊翮抬眸,目光掠过她微颤的唇:"郧国公府管教下人,怎么称的上卑劣?"他忽然轻笑,"倒是师妹,聂郁氏,在这里质问什么?"
他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刺痛。
很好。他就是要她想起聂璟,要她比较,要她知道那个男人给不了她的庇护。只要郁珂肯低头…他什么都可以给。
"可笑!"郁珂眼底倏然涌上的水光,比案上烛火更灼人。
钊翮猛地起身,到她身边擒住她肩膀,火红广袖笼住两人身影。
他嗅到她衣领间残留的沉水香。那是今晨才命人熏的,他想让郁珂的身上也有他的味道。此刻那香却混着泪的咸涩:"你以为提聂璟就能刺疼我?"
钊翮不回,只是用拇指碾过她锁骨旧疤,"这火燎的痕迹,可还记着是怎么留下的?"
他感到掌下的身躯在发抖。钊翮知道,那不是恐惧,是愤怒。多可笑啊,为了一个放弃她的男人,她宁愿被刺成这样也不肯服软。
但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手段
他静静注视着郁珂那不再平静的脸,眼前人倒是突然笑了,苍白的唇勾起锋利的弧度:"师兄现在,是在求我忘了他?"
钊翮突然很想把聘书拍她脸上,问问她可曾在聂璟面前露出这些神态。
“不必逞这一时口舌,你且等着看,看我能给你的是不是比聂璟多”钊翮附在郁珂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吐出这几个字,而后快步离开遁入了后院。
郁珂的肩膀被那个疯子捏的阵痛,她揉了揉,寒眸瞥了一旁低着头颤抖的铭喜,扶起起身都变得吃力的阿洹,踉跄着离开了正厅。
阿洹蜷在偏房榻上时,听见主子轻声道了句"对不住"。小婢女勉强撑起身子,刚想跪,被一双冰凉的手按住。
那指尖沾着未干的血迹,不知是谁的。
郁珂回到漆黑的寝屋,铜镜映出她凌乱的鬓发。窗外,更夫梆子声隐约传来,三更天了。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西京的冬夜。小满总会偷偷在她被褥里塞汤婆子,聂璟批奏折到再晚,也会记得留一盏灯。而如今...她抬手擦掉唇上咬出的血。如今她连哭都不敢出声,怕被窗外的楚六听见,怕明日阿洹又要多一道伤。
她缓缓拆开发髻,一支银簪"当啷"坠地。簪头嵌着的珍珠骨碌碌滚到黑暗深处,像再也寻不回的旧时光。
钊翮要什么,她很清楚。他要她乖顺,要她依附,要她成为笼中雀。
可她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