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预计两个小时。
实际六个小时才结束。
医生出来后告诉她:“情况比想象中严重。虽然之前B超出来已经确认肿瘤基本没有缩小,甚至还转移到了腋下,而且手术中发现,已经不光光是转移到腋下了,是多脏器转移。”
有些小的转移,手术前的B超甚至没有发现。
持续不到半年的化疗可以说基本没起到作用。
前三个月她母亲在京市的普通医院治疗。
寒飞雪每次回去都发现母亲气色越来越差,于是强行把她带到了江川,选了最好的医生,选择了当时认为最稳妥的治疗方案。
其实那个时候,如果她听懂了医生的暗示,她应该知道,母亲的病不太可能治好了。母亲的病从她得知分类那一天起,从她检索并查询了相关医学资料后,就知道了结局。知道也不愿意就此作罢,总想着万一有机会不是呢……万一没有转移呢……万一呢……
并没有发生万一。幸运女神再一次遛着她玩了一圈。
医生把纸巾递给寒飞雪,安慰道:“三阴性是这样的,比较顽固。家属……不要太难过。”见多了生老病死的老医生,看着眼前的女孩无声流泪,心里也是不由得酸了一下。
已经脑转移的部分,医生已经不建议后续再做任何手术。
这已经是最好的医院了。
寒飞雪也已经花掉了自己绝大部分的积蓄。
要不是为了钱,她半年前也不至于离开国研所接下新飞天科技的这份工作。
要是当时知道,新飞天科技和程钰有关系,她打死也不可能来。
寒飞雪对医生道了声谢谢后,回病房等母亲苏醒。她不停地喝水,不停地拿着手机刷科研资料,试图缓解内心的不安,转移大脑的关注点。
她不想妈妈一醒过来,就看到自己眼睛通红的样子。
九点半左右,母亲醒了。
母亲身体里的麻醉应该还没有完全结束。
寒飞雪握住母亲的手:“妈妈……”她垂下头,很是自责,说好不再哭的,可是一想到医生的结论,还是忍不住差点再次哽咽。
她知道母亲是个很能忍的人。
如果她能早一点发现母亲常常捂着胸,早一点发现其实她是疼得厉害……
如果她那段时间没有天天泡在科研里而是每天早点回家陪母亲聊天……
或许,她就能早一点发现。
刚才医生又来检查过了,也柔声劝她顺其自然。现在就是花再多钱也无济于事,只能尽可能减轻患者的疼痛,提高一点患者的生存质量。
过了一会儿,母亲手臂已经能自由动弹了。
她比划着告诉女儿:“妈妈不觉得疼,就是嘴巴干,想喝水。”
寒飞雪拧开矿泉水,往矿泉水瓶盖里倒了一点点,喂在母亲唇边,“妈妈,你刚做完手术,还不能大口喝水,我给你沾沾嘴唇,润一润。等下,护士说可以了,我再给你倒杯子里喝。”
母亲笑着点点头,用手语告诉她:“天这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你是科学家,不要天天在医院陪妈妈,浪费时间呀。这里有护工就好了。”
寒飞雪抓着妈妈的手,苦笑着,叫她不要给一个劲儿给女儿脸上贴金了。
她又没有得过什么奖,她算什么科学家呀。
她只是对科学感兴趣罢了。
她现在只想多陪陪妈妈。
从上了高中开始,她就很少归家,大学时候除了大一寒假,也没回过家。后来,她当交换生去剑桥,她提前结束本科学业继续在剑桥读硕士,又在老师的推荐下提前完成硕士学业前去麻省理工读博,和家人越来越远。
这么多年,基本没回过家。
直到她完成学业回国。博士一毕业,她就立刻回家。
前两年,她在京市国研所里工作,平时不需要考勤打卡,每天下班都会赶地铁回家。
她们那片地儿早年动迁了,起了新楼盘,还通了地铁。
但她也会醉心一个理论过数据忘了时间,总是很晚,要夜里十点十一点这样子才到家。
不过无论多晚,母亲都在等她。
母亲会坐在客厅里,听着电视机里循环播放的电视剧,一边绣十字绣一边等她。
一听到开门声,母亲就会立刻给她热牛奶,生怕她晚上累了饿了。
她会劝母亲:“太晚了就别等了,你先睡。我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母亲那个时候通常是一边指着牛奶,一边用手语回答:“我眼睛红是绣十字绣搞的,跟熬夜没关系。”
寒飞雪瞥了一眼十字绣,“那你就不要绣了嘛。”
她母亲的几块十字绣加起来,得有个十平米了。全部绣完真得累死。
母亲连连摇头,笑而不语,表示必须得绣完送给她,说这是她的心事。
寒飞雪当即翻出母亲十字绣的图稿。
大红色,百喜图,金玉良缘,天长地久……
哦,嫌她女儿是老姑娘,想催婚,但是她嘴巴又说不出来,也知道她比划着这些寒飞雪会装看不见,不予回应。
母亲突然表示困惑:“我记得你大学时候,有个喜欢的男生的呀。但是你出国读书后就再也没听你提起过。这么多年,就没遇到一个差不多的吗?”
母亲继续用手势表达:“你不要要求太高啦,找个普普通通不聪明的也可以的。”
母亲无声的询问让寒飞雪情绪失落了一整夜。
是啊,她喜欢过他,在最勇敢的年纪袒露浓烈的爱意,收获了至今未能痊愈的心伤。
母亲这么多年不能说话,情绪也比普通人更敏感,后来她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寒飞雪想,若是可以的话,她宁可母亲不要憋坏了,骂她都行。
外面的天越来越黑了,病房里来回走动的声音渐渐少了许多。时间不能重来了,她从未如此忌惮黑夜的到来。每一个黑夜,都意味着死神又向母亲走近了一步。
寒飞雪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告诉母亲:“妈妈,我现在工作不太忙的。”
妈妈,让我多陪陪你吧。
她选了单人间病房,就是为了能晚上一直陪着她。
凌晨三点,护士过来提醒,可以给她妈妈喂一点点水和流食了。
寒飞雪摸了摸脸上压出来的褶皱,这才发现母亲似乎一点都没睡。
“妈,你喝一点。”她给母亲喂了一点儿事先备着的小米粥。
母亲吃了一半后摇了摇头。
寒飞雪放下勺子,又给母亲喂了两口水:“能睡还是尽量眯着睡一会儿。”
母亲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后,拍了拍自己的床边,示意她上来睡自己旁边。
可单人房的病床并不大。
寒飞雪摇了摇头,“刚我睡了,现在不困。”
母亲不依,非要她躺上来。
寒飞雪无奈地笑了笑,把椅子拖过来,脚放在椅子上,只把头轻轻靠在母亲肩膀处。
她动作很轻,生怕碰到母亲的伤口。
母亲似乎真的不觉得伤口疼一样,硬是又往她身旁贴了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只是嗓子里发不出那悦耳的摇篮曲了。
寒飞雪睁着双眼,并无困意。
突然,母亲的手抚过她的脸,让她闭上眼睛。
寒飞雪听话地闭紧双目,微微侧头,害怕母亲摸到她闭眼时眼角落下的泪珠。
母亲满意了,继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没多久,她本不困的身体,在母亲有节骤的轻拍中竟真的又睡着了。
护士过来给母亲换药的时候,母亲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护士不要吵醒女儿。
她想让闺女多睡一会儿。
但是寒飞雪睡得很浅。
护士拆药的声音还是吵醒了她。
护工也过来上班了。寒飞雪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卫生间冲了把脸。
八点半左右,主刀大夫过来检查,询问了一些情况后,示意护士可以把导尿管拆了。
主刀大夫是乳腺癌方面的顶级专家,他根据目前的情况给寒飞雪一套新的方案。
“这些都不能根治你母亲体内的癌细胞,只能尽可能缓解她的症状,提高她母亲的生活质量。家属你……明白我说的吧?”
寒飞雪点点头,在方案上签字后问医生:“那我妈妈她……她还有多久的时间?”
医生沉默了片刻:“四到六个月。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的,也可以趁着病人这段时间尽量安排一下。尽量……不要留下遗憾吧。”医生安慰她,“你已经尽力了,孩子。”
寒飞雪明白了,告谢后离开医生办公室。
她走出医院,掏出包里的手机叫了辆车。
点确认的时候已经双眼模糊。说几百遍要坚强也没有,就是想哭。
她也完全不知道待会要怎么跟爸爸讲这件事。
眼泪像是失控的水龙头,止不住地从眼眶往外涌。
医院的门口车来人往的,寒飞雪掏出纸巾,无助地捂住双眼,可包里再多的纸巾堵不住发达的泪腺。
她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的格子砖块,擦去眼泪。她小声告诉自己不要大庭广众之下情绪失控。
也不是小孩子了。
这时,手机跳出提示,说司机已经到达目的地,让她尽快上车。
她抬头看到一辆黑得发亮的大车就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距离。
寒飞雪看着手机上父亲的来电,大脑木然地拉开后车门上了车。
车内很干净,坐上去很舒服,没有一丝异味。
她想系统可能给自己派了一辆豪华车,不过没关系,她的打车费每个月都可以全额报销。
“师傅,尾号四个7。”寒飞雪说道,声音哽咽。
她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怎么接父亲的这个电话。再三深呼吸后,她努力清了清嗓子,试图想让自己听起来很镇定:“喂,爸爸。”
“你妈妈怎样了啊?”爸爸语气焦急,“都一夜过去了,你也不跟我知会一声。是好是坏的,你得告诉你爹我呀。”
“嗯……手术还好,就是……又有新的转移。”寒飞雪再次哽咽了一下,“要不,家里的超市先关了吧,这段时间你过来江川,多陪陪妈妈。”
对面安静了。
爸爸许久没有说话。
“已经多脏器转移了。手术也没办法清除。”寒飞雪不愿意欺骗父亲,跟他实话实说。
“唉……“父亲叹气。
手机提示有另一个电话进来。
“爸爸……”寒飞雪吸了一口气,“待会打给你,我有电话进来。”
她怕是实验室的电话,自己总是错过同事的电话会很不礼貌。上次,技术的同事很半开玩笑地质问她,是不是不小心把手机设置错了,怎么老是打不通她的电话。
她接起来,对面一阵咆哮:“妹子你是不是那个穿牛仔裤背黑包长头发瘦高个儿的,你上错车了你知道不?”
寒飞雪猛地抬头,看不清司机的脸。
但是光看到他的侧脸轮廓就已经认出来了。
司机的咆哮声仍在继续:“妹子我说你上车不看车牌的啊?那车牌FF后面带四个七!那是什么身份的人能用的牌!就算不看车牌,你也不认车的吗?那是什么车?那是一千三百来万顶配的迈巴赫,那能是开快车的吗你也敢埋头就上!真是服了你了!”
司机要求:“你快点把我订单取消了,这里最多停车三分钟我现在要开走了。你那个迈巴赫我可不敢追,万一蹭一下老子我可赔不起。待会你被赶下车了自己叫别的车吧!我要接别的单子了!”
江川的市区不允许按喇叭鸣笛。
司机刚才勾着脑袋“喂喂喂”地喊了半天。
他喊了半天,见那个定位上的站着的瘦高个儿女孩无动于衷,还以为不是她,还以为自己的乘客还没到,结果那迈巴赫往前一插,沉迷手机的瘦高个儿直接就上去了,然后他就看到乘客的定位从他眼前慢慢远离,越来越远……
寒飞雪很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歉着。
挂了电话后她主动取消订单,并给司机打赏了十块钱。
“去哪儿?”一直沉默装哑巴的司机终于说话了。
寒飞雪捏着眉心。
头疼。
但是已经没有多余心情和精力同他争论。
“麻烦你……先送我回家吧,谢谢。”寒飞雪一身疲惫地半躺在座位上,在脑子里算了下时间和今天的日程。
昨天淋了雨,又在医院待到现在。
她需要回去冲个热水澡,平复一下心情后,戴上我其实一切正常的面具后,再回去上班。
她租的房子离公司不远,步行过去也才十五分钟。
她把小区地址告诉程钰。
她没有过问程钰为什么出现在医院门口,她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
程钰试着问了她是不是晚上没休息好,需不需要他去帮个忙。寒飞雪像是耳朵不见了,只顾着低头看手机。
后来这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等快到小区门口,寒飞雪才开口道:“门口这里,放我下来就好,谢谢。”
车刚停,寒飞雪便立刻拉车门。
没拉开。
程钰解了锁。
寒飞雪重新开门下车,没有片刻的留恋。
程钰张了张嘴,却没能开口说出那句关怀的问候。
这时,他收到了一个罚款提醒。
说他在医院临停路段违规停车超过三十分钟。一般临时停车不能超过五分钟。
不过,程钰整个早上心情还是不错的。
虽然寒飞雪也没怎么搭理他,但无论如何她也没像四年前那般嫌弃自己。
至少她没有让自己滚。
他甚至有一点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