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多年过去,回想起从他嘴里说出的这句话,寒飞雪依然能感觉胸口发闷。
她动了动嘴角,硬把那丝苦笑憋了回去。
回想当年,她对程钰的感情也像这夏日的暴雨,来得迅猛,带着不合时宜的热烈,覆盖住了所有的理智。
走时悄然无声却留下满地狼籍。
就像浪潮涌起又褪去后,空旷的沙滩上留下了死亡的腐烂海蜇。
那段可能只有她真正在意的初恋,并没有持续很久,和漫长的一生比,似乎不值一提。
开始,也是缘于一场雨。
因为提前上学和跳级的缘故,她很难有机会和同龄人一起玩,身边围绕着的都是比她大的哥哥姐姐,也阴差阳错地造就了懵懂的她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见了程钰。
当年的她太小,并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要提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
那日大雨滂沱,她望着外面的雨,在思考怎么回学校。九月的暴雨,是秋老虎退场的谢幕礼。
那是一个刚结束摸底考的高三。
无聊的她考完试后跑到校外唯一的新华书店里看小说,一下子看入了迷,等一本书看完了,外面的雨也越来越大了。
程钰把手里的伞递给她。
“不用还了。”他说。
程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
就跟她刚刚看的言情小说里描述的男孩一样,干净利落,脸上的五官生得恰到好处。
他跑进雨幕,两步后回头看了一眼寒飞雪,细长深邃的柳叶眼微微眯起,忽然冲她笑了一下。
他像淋了雨的精灵,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心底。
寒飞雪当时甚至看愣住了,都忘了问他叫什么名字。等他跑远了,才微微缓过神。
不过她记得他身上的衣服,那是他们学校的校服。
那天她双手握着伞柄,在雨中缓缓漫步,雨水打湿了她裤脚。
她舍不得从刚才的画面里抽离。
两年后,大一的下学期某个周末,下着不大的小雨。
她跟平时一样,去找程钰玩。程钰的朋友们也临时来找他,她感觉他的朋友十分张扬,她有些不自在,便提前和程钰告别离开了。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原本停了的小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起来,她便悄悄返回,只是打算拿走自己落下的伞,那把她曾想还给程钰但他没要的伞。她并不想打扰他和他朋友们的聊天。
她弯腰拿伞时,听到他的朋友笑着调侃:“你马上不是要按家里的说法出国了,为什么还吊着那个样貌平平的黑飞雪,是不是有别的想法,难道是高考状元的魅力值过大了舍不得?”
她背对着薄薄的门缝,听到从他鼻腔里发出的那一声轻笑,听到从他嘴里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句话。
她的大脑甚至停止了思考,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里。
从小到大,她做过的最难的一道数学题,带给她的大脑思考量都没程钰的那句话多。
春雨细密如酥,落在身上本没什么感觉。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泥土腥气。春天的气息盖不住她浑身的冰冷。沉闷的灰色外套下,她感觉自己在发抖。
她手里握着伞,却忘了撑开。
也忘了坐车,只记得沿着路边,朝着自己来的方向走去。
路过的行人和车辆匆匆而去,从她模糊的视线里划过。
她丢掉了自己守护了两年的那把伞。
细细的春雨越来越大,如千万把刀子把她的心割得千疮百孔。
她大病一场。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认识程钰。
……
顾总开始热切地给双方做介绍。他爽朗浑厚的声音把寒飞雪从回忆中拉回现实,“诸位,这位就是我们的最新的执行总裁程钰,程总!”
顾总话音一落,大家一起鼓掌欢迎。
寒飞雪跟着做着鼓掌的动作。
顾总虽然私底下经常训斥自己的下属,但是对他的上级说到自己下属时,却从来只说好话。
轮到寒飞雪时,他更是拼命地夸赞寒飞雪:“这位是我们公司最新的技术大拿寒飞雪博士,她可是剑桥硕士,麻省博士,当年还是京市的高考状元。虽然她才来了半年,可是已经帮集团解决了很多技术上的难题,尤其是民用的可玩性方面。”
顾总突然又想起了一点,“寒博士,你和我们程总都是京市的,你们也算是老乡哎。”
寒飞雪攥紧了拳头,脸色挤出一丝尴尬的笑。
程钰倒是大方地朝她伸出手,“你好,寒飞雪博士。”
寒飞雪收起尴尬的笑容,礼貌又生疏地打招呼,“程总好。”她缓缓舒出一口气,试图缓解自己紧绷的身子,然后装作很自然地伸出手。
只轻轻一触,算作回应后立马抽离而去。
程钰的手抓了个空气。
他镇定自若地收回手。
程钰别开视线,不再盯着寒飞雪,“大家都别站着,坐。”他也正襟危坐在首位,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和自己对公司的想法。
俨然一个成熟的老板作风。
他有几分钟的开场白。至于他都说了些什么,寒飞雪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只想快点离开。
一点都不愿意同他共处一室。
但是会议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
寒飞雪关掉电脑,想第一个离开会议室,却被程钰叫住,“寒博士,麻烦你稍微留一下。”
程钰很自然地补充自己的理由:“我还想听听你跟我说说公司新技术产品的前景,我想了解一下你说的前沿有多前沿。”他抬了抬手,“其他人都回去工作吧。”
寒飞雪整个人僵立在原地。顾总悄声提醒她:“寒博士,你是技术,正常应对就好。”
他觉得,这么年轻的程总不太像是懂技术的,只要寒飞雪博士正常发挥,这个程总不会挑出什么问题的。
同事们也并未察觉这有何奇怪的。
寒飞雪是国家重点科学实验室的成员之一,公司高薪聘用的高级技术人才,关键她才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生日据说还没到,不管谁现在坐在这个执行总裁的位置上,都需要了解认识一下这么一位不同寻常的员工。
部门经理们和顾总纷纷离开会议室。他们在外面相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会议室的门被最后出去的顾总关上,外面细细碎碎的嘈杂声音被隔绝。
会议室内,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程钰恢复了他一贯的散漫姿态,抿了抿唇,“寒飞雪……”
寒飞雪依然抱着电脑立在原地,不肯回头搭理他。
“寒飞雪。”程钰起身,走到她正面,“四年多不见,连句普普通通的问候也不肯说吗?”
寒飞雪抬眸,不得不与他的视线相撞。
程钰叹了口气,“你知道这四年我……”
寒飞雪别开视线,冷漠地打断他:“我不擅长跟人叙旧。”语气冷冽疏离,眼神里不带一丝旧情,“程总如果没什么工作上的事要问我,那我要回去工作了。”
程钰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从头到脚。
半晌,他说:“你好像又瘦了……”
寒飞雪紧闭双唇,不做任何回应。
程钰示意她不要僵立着,邀请她坐下,“你跟我说说,新技术到底是什么,能给公司带来是哪些改变,怎么看它能转化多少到后续的营收中。”
寒飞雪猜不透他的想法,不知道他是真想了解所谓的新技术,还是只是想考察自己。
出于职业道德,她还是打开电脑,化身无情的解说机器,跟他讲技术原理,从技术原理到产品应用,以及对整个供应链的改变,怎么体现在对成本的优化上,以及产品的丰富可玩性上。
从头至尾,程钰都保持缄默,落寞的目光停在她的眉间未曾挪动。
寒飞雪把大概的原理用最通俗易懂的大白话讲给他听,“大概的理论原理就是这个,程总。”
她一抬头,再次触到了程钰的眼神,立马别开视线,“你说的营收转化率,我不清楚。程总如果要知道,可以问问顾总。成本核算和业务运营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飞雪,我没听懂……”程钰沉吟着,心思像是回到了过去,“我不懂。”
他不懂,她为什么当初要不告而别,连分手都不提,就这样粗暴地斩断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所有联系。
他说他不懂。
寒飞雪也不懂。
为什么当初他要选择愚弄自己?
对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来说,也许那段恋情,那段不起眼的在他生活中甚至不配官宣的恋情,只是他丰富多彩的生活中,一个小小的娱乐游戏罢了。
她寒飞雪就只是他游戏里的一个小插曲,是那个很容易就被一刀虐杀的普通小怪。
她被虐杀得体无完肤。
抽身离去不过是一种自保,不想让他得意地审视自己的伤口罢了。
每一次回忆,对她来说,都是一次虐杀。每一次回忆,她都心如刀绞。
她没办法和程钰继续单独在会议室呆下去了。
她怕无法压制的回忆重新掌控她的思维。
寒飞雪抱起电脑,“程总再见。”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规划里,早就没有程钰了。
从A楼到B楼,不过短短数十步。
寒飞雪眼睛却再次湿润,就因为那段不堪的过往。
她红着双眼,逃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成年后的生活并没有留很多时间给她伤风悲月。
她回到办公室,稍微把今天的工作做个收尾后,快速拿起自己的包,离开了办公室。
今天是母亲要上手术台的日子。
地面上尚有积水,太阳又热情洋溢地折磨着每一个走在户外的行人。
园区到地铁站有九百多米,寒飞雪扫码了一辆小蓝车。她掏出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凳子,将纸巾揣入兜中后,骑着朝地铁站飞驰而去。
医院在市中心,感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在堵车。
为了能准时赶上,她坐地铁反而更保险。
手术排在下午三点。
那个专家手术时间排得太满了,好不容易今天下午三点给她母亲排上了。
医生嘱托术前要禁食八小时,禁水四小时。早上她在医院,卡着点六点让母亲吃了早饭,中午打电话,让护工盯着她,过了十一点就不可以喝水。
她知道母亲脾气很好,但有时候会固执拧巴,加上她母亲没办法开口说话,所以专门请了一对一的护工,负责白天照顾母亲。
赶到医院时,母亲已经准备进手术室了。
寒飞雪飞快地在各个术前文件上签字。
母亲看到她来,对她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手。
明明她想对母亲说一些安慰的话,倒反过来成了母亲安慰自己。
寒飞雪挤出一丝笑容。
她望着被推进手术室的母亲,抬手对母亲比划了一句:妈妈,加油。
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坐下,她默默地在心底祈祷母亲的手术一切顺利。
父亲这时给他打电话,询问手术情况。
“手术刚开始。”寒飞雪安慰父亲不要太操心,让他照顾好自己。
“都怪你爸爸我不好,我就不应该想着出风头,我要是不出风头,当年也不至于出事,要是没出事,我腿不可能瘸,我要是腿没瘸,也不至于后面家里变成这样。”父亲又开始了自我反悔。
寒飞雪安慰了几句,告诉他不要总翻旧账,“你呀,就是这些年老这么说,妈妈才被你弄得每天心情抑郁,闷出了毛病。”
“你爸我那天也就做对了一件事,没带上你一起。”
要是带上了才三岁的寒飞雪啊……那可能他们夫妻俩当时肯定都不想活了。
寒飞雪算是因为数学而躲过了那次的劫难。
那时候他父亲开门市卖机械零件,小赚了点钱,买了摩托车,要带她和妈妈一起出去兜风。她正在隔壁邻居姐姐家玩儿,在看邻居姐姐的小学数学课本。
她看得入迷,父亲叫她一起,她摇了摇头,不乐意去。
于是父亲就只带着母亲一起,扬言说要开到一百八十迈,闯入京市,看看大城市的繁华后再回来。
寒飞雪家在京市的郊区,那个时候还没划入京市,一个城乡结合部式的小镇子,距离京市最繁华的地方一百多公里。
她才把数学课本看了一半,就听到邻居紧张地跑过来。对她说:“飞雪,飞雪,快,别看书了,你爸妈半道上出事了!”
父亲的飞车梦刚开始就陨落了。
父亲摔断了一条腿,从此下雨阴天,总是疼得龇牙咧嘴。
被摔飞出去的母亲伤得挺重,马路上竖起来的一根细钢管,穿过喉咙,重伤声带部位,却也幸运地避开了所有致命要害,又倒霉又命大。
家里的门市开不了了,临时盘了出去,奶奶过来照顾他们一段时间后,又由外婆接替着来照顾了一段时间。
后来,父母恢复好点后,为了生计,父亲又把门店重新张罗起来。
父亲走路不便,母亲又成了不能说话的哑巴,原先比较赚钱的机械零件零售部没办法继续,就换成了普通的小超市,卖点零食日用品,勉强维系生计。
家里总算又恢复了平静。
这时,她们才想起来,女儿错过了幼儿园。快五岁了,再去读小班好像也不太合适。
这时候,寒飞雪拿着邻居姐姐用完的一年级课本,“我要上一年级!”
拗不过寒飞雪的脾气,母亲就带她去小学报名处,寒飞雪凭借自己的聪明过人,被老师破格录取。
她高考的时候,才十四岁,差两个多月才到十五周岁。
高二那年,她就可以直接保送名校。大学招生办觉得她年纪太小了,让她继续读完高三,不需要高考可以直接录取。
但是寒飞雪拒绝了。
如果高考考到了名次,她可以拿政府的高额奖学金。
结果,高二下半年,她们家被划入了京市。
……
由于两地高考政策不同,他们这些原来非京市户籍的考生,高考暂不参加京市自主命题卷。
而京市的奖励,只给京市户籍考生。
后来学委的领导告诉她,只要她能考全区第一,还是会给奖励的,寒飞雪听后更加努力。
她考了第一,不是区第一,是全省第一,全省接近46万人里的第一名。
她理综满分,数学满分,英语满分,语文被扣了十二分。
当年,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开心最幸福的女孩。
她是名副其实的高考状元。
Q大给得奖学金高到可以让父母不再那么辛苦,可以让母亲到京市大医院检查,尝试恢复声带,虽然检查后医生确诊因为拖了十年再无恢复的可能。她仍然觉得很开心。
以及那天……
在她的十五岁生日那天,那年最热的那一天,她忐忑不安地表白后的那天,十七岁的程钰低头亲了她。
她理所应当地认为程钰的回应是同意了她们的交往。
她只知道自己喜欢程钰。
她原先并不晓得,自己这样的普普通通的连小康生活都算不上的家庭,和京市的程家隔着无法跨越的山和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