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是在一片隐隐约约的嬉笑声中醒来的,醒来后才发现日光已经高晒。她很少有睡到这么迟的时候,更因为这一次很多同门都在,起床时甚至还莫名其妙生出了些紧张。
门口是老板早就置好的清水,她匆匆洗漱完,开门正要下楼。
刚转身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东方既白抱臂斜倚在扶梯上,本是气定神闲的样子。没想到那人活似前面有什么东西在招她,连路都没看就直接撞了过来,他只好伸手扶了一把。
将将睡醒的人双眸带着晨起后特有的清亮,神清气爽自是不必多说,更何况还有一眼便能看出来的红润气色。
“看来昨晚的确有人一夜好梦。”东方既白靠在墙边,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
明月枝睡了个大饱觉,早就什么气都没了。
在看清这人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回想起昨夜之事,那颗尚且热着的良心突然生出几分愧疚。
但紧接着又转念一想,方才她出来拿水时还没看见这人,他定然是听见声音后才故意等在这里的。
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掂出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态,明月枝不疾不徐道:“少主,不必羡慕,再熬一熬,很快便天黑了。”
话罢她彻底笑起来,伸手轻拍了下东方少主的肩,并借此机会细瞧了一眼。但很是可惜,她并没有在东方少主眼下看见她所希望的黑眼圈。
不愧是少主,体质果然很特殊。
“就还是祝少主今夜做个好梦吧,我先下楼了。”
楼下大堂里弟子们三两成群地正聚着闲聊,更多的人在外头街上悠哉悠哉地闲逛,楼上倒是清静得很。
薛灿也在大堂里跟人闲聊,桌边有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狐狸盘坐着,薛灿正在喂它吃东西,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陌生男子,穿戴的风格看起来有些珠光宝气,但莫名又有些狼狈。
明月枝走上前拍了拍她。
薛灿转头,看清后便展眉一笑:“师姐,你起来了?”
旋即又往明月枝身后看,却没见方才那人与她一块下来,便拉着明月枝的衣袖开玩笑:“师姐昨晚上干嘛去了呀,怎么睡到这个时候?”
明月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轻捏了一下她垂在肩旁的三股辫,而后看向她旁边那位男子。
“这位是?”
“这是我哥…”薛灿拍了拍薛焕的肩膀,又举起了被她抱进怀里的小狐狸的爪子,“这是他捡的狐狸。”
“你好。”明月枝笑着朝这男子点点头,算是见礼。
“不知道怎么称呼?”
“道友好,我是薛灿她哥,你叫我薛焕就好。”薛焕立马起身回答,其实他方才就看见她了,看她从楼上下来,本来还有些愣神。
人长得好看,谁看都迷糊,但这位道友有一双特别明净的眼睛,一下子就把他给看清醒了。
薛焕伸手去掏袖兜,掏出一个金钏子,他一路走来,打尖住店外加吃饭,金银细软都用光了,也就剩这么一个金钏子了,用在这里最好。
“这是给道友的见面礼,多谢道友照顾我妹妹,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他很是江湖气地拍了拍自己胸口。
薛灿拍了她哥一把:“你干啥?”
“这第一次见面,我不是想给你讨个巧吗?你在宗门里又没几个相熟的人,我觉着这位道友资质很是不错,你要多与她亲近亲近。”薛焕小声在薛灿耳边道。
“不要做这种事,你妹妹我行得端坐得正,我是凭实力进的玄微宗。”薛灿揪她哥腰上的肉,警告道,“而且我师姐也不吃这一套,你不要给我丢脸。”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话,明月枝没听清,方清远正好从外头进来,手里是用托盘盛来的几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你们要吃馄饨吗?”
一人从盘上抄下一碗馄饨,明月枝问薛灿:“昨晚上师姐叫你做什么去了?”
“就他啊…”薛灿甩起一只手拍在薛焕背上,“清骊师姐昨晚上叫我去镇上西边那排房里认领他。”
“锦绣姑娘还疑惑,为什么总有个人对不上,就是他在捣乱。”
“你说你干嘛要说你是从无常境里解救出来的人呢?薛焕,你快给人麻烦死了,你知不知道?”
“因为能吃饭啊,白吃。”薛焕举起自己手里的金钏子冲薛灿道,“我身上只有这个钏子了,我想着这是我回琉璃城的路费,但我总得吃饭啊。”
薛灿无语,扭头嫌弃道:“要不是他狐狸丢了,闹着要找狐狸,我还不知道他在那。”
薛焕吞着满嘴馄饨反驳:“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啊,不然我早就来找你了。”
“那你怎么不回琉璃城,反而往南明山跑?这回是你走运,你要是进了无常境里,很有可能出不来的,你知不知道?”
“我那是睡过头了,本来我想搭船回琉璃城,结果半夜醒来船就已经到这了。”
“这么大个人了,连路都能走错。”
“你这么大个人了,还离家出走呢。”
“昨夜大师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动静?”两个人正吵得欢,明月枝也没管他们,转身同方清远说话。
“我模模糊糊里好像听见有人说长老回来了?”
“嗯,我师傅夜里回来的,带了许多新炼制的丹药,还有一些珍稀灵草回来。”
“回来后就在大师那里守了一夜,我估摸着,大师的伤,恐怕要比表现出来的重得多。”
明月枝微凝着眉,正想说话,却见大堂中的其他人纷纷起身。
“长老…”
“长老…”
大堂内众弟子纷纷起身拱手行礼,但寒叶长老只是点点头,便迅速出了客栈,明月枝能看出她神色很是凝重。
“长老怎么这么着急?”薛灿看着寒叶已经走远的身影,有些不解,在双拳交加间还抽空问了一句。
明月枝抬头望向大师的房间。
回头对几人说道:“我去楼上给大师送馄饨。”
……
明月枝坐在窗边,目光越过门隙,恰好能将大师房外的廊道尽收眼底。
不过半日工夫,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看见寒叶长老的身影匆匆掠过,有时端着药盏,有时捧着丹炉,眉宇间的凝重一次比一次深沉。
最后一次,她看见寒叶长老停在门外好一会儿,抬手不住地按揉眉心。
日光斜照在攒盒上,描摹出木质细腻的纹理。
还是直接去一趟吧。
她提起攒盒起身,推开房门,看见东方既白倚在门边。
他像是早已料到她会出来,伸手便拦住了去路。
“做什么去?”
明月枝微垂眸,稍举起手中的攒盒示意。
“晌午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大师情况不好。”明月枝深吸一口气,眉间多了几分郁气,她也希望是她多心了,但依寒叶长老的模样来看,情况可能真的不容小觑。
“你知道什么叫危险吧?”
虽然早就料到,但亲眼看见她要这么做还是几分惊讶。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指尖在门扉上轻轻摩挲,新安的门上刷着的桐油带着细微的砂砾感。
明月枝忽然轻轻笑起来:“那少主要不要先让我灭个口?”
“不要贫嘴,你清楚我在说什么。”
“明月枝。”他沉声唤她。
日光透过窗格,在她面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她沉默片刻,眸中笑意渐渐收敛,抬眼认真看向他:“少主,我知道什么叫危险。”
再清楚不过了。
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此刻眸光比平常黯淡些,还隐隐露着一丝疲态,像是明净天水里露了一角暗礁。
不知是何时凝成的伤口,垒着层层光阴的遗骸,平日被掩在平寂无波下,偶然泄出几分,便叫人不由自主随她哀戚起来。
东方既白松了松手。
可倏然间又见她笑了一下,声音还是很轻,神色却更为认真:“但是少主,我还是想试试。”
她望向大师的房门。
那里静悄悄的,与晌午听见的惊天动地般的咳嗽声不同,现在什么声音都没再传出来。
“没用的。”东方既白很想这么说。
南明子的识海正溃散,在他们出无常境前,他的识海便开始溃散了,这是修士的末路。
可望着这样的明月枝,他还是松开了手。
“我陪你去,或者,你给我。”只是片刻,他又提出另一个想法,伸手去接攒盒。
明月枝不禁笑起来:“少主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么?这你可陪不了我,更不可能替我了,等会万一问起来,解释来解释去,怕是要更麻烦。”
说罢她便了顺势按下东方少主的胳膊,只半个转身,便提着攒盒从他身侧跨了过去。
“就麻烦少主帮我在外头看着点了,减少危险。”她负手回首,偏颌朝他笑了笑。
***
房门打开,南明子见是去而复返的明月枝,不由笑道:“明小友?晌午的馄饨还没谢你,你怎么又来了?这回带什么好吃的了?”
“大师,寒叶长老可回来了?”明月枝提了提手中的攒盒,“我寻了些东西想让她帮忙瞧瞧,或许对您的伤会有帮助。”
“寒叶刚刚出去了,小友要找她看什么?”南明子轻嗽一声,按住胸口,语气依然和蔼,“怎么还跟我的伤扯上关系了呢?”
明月枝迟疑片刻,打开攒盒取出一个小木盒:“方师兄说长老炼丹缺些丹材,我想让长老看看这个能不能用上。”
南明子接过木盒,里面是一枚丹药,看样子是清心丹,还是寒叶最常炼的那一款,好多年没改过款式,上面总有一只吐舌头的小狗。
不过明小友拿出来的这个…似乎又有所不同。
太大了点,难道是寒叶改了份量?
南明子拿起木盒仔细端详,细瞧片刻后他忽然变了神色。
他知道明小友是极有主意的人,但在察觉到这是什么的时候他还是皱起了眉。
“小友,这是何处得来的?”
不等明月枝回答,他已自袖中取出一只玉觚,觚中有清亮的光,仿佛盛着某种液体。明月枝看了一眼,有些好奇这物竟然流传下来了,明白大师是在做什么,便保持安静并未出言。
南明子用银针挑下少许丹粉放在觚中,丹丸碎片在其中泛出血色,不过片刻他指尖结出一个印,旋即玉觚上流转出淡淡的、像草木盛开一样的绿色光芒。
南明子眉心愈发蹙紧,弓指从觚中轻蘸少许,移至鼻下,阖目轻嗅。
片刻后他的眸光更是凝重起来。
而后便见他抬手,蘸过觚中水的指尖向虚空轻轻一弹,霎时间,点点碎金如日光般迸现,悬浮于空中,须臾后便如萤火般轻盈落下,最终在明月枝左臂上方消失不见。
室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南明子盯着觚中那抹血色,良久,才缓缓放下,目光复杂地重新看向明月枝。
“小友,”他声音干涩,带着些愕然,好一会儿后才重新启唇道:“你与翳族是何关系?”
“异族?”那个会饮人血的异族吗?明月枝愣了一下,没理清楚其中的逻辑。
神色略有一瞬慌乱,旋即忙正色道:“大师是否误会了什么?我与传闻中的异族并无干系。”
猜到明月枝大抵是因为某些传闻而对异族谈之色变,南明子也并未意外。
翳族特殊,其存在本身又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这反而使得他们成了许多怪诞传闻中的常客。
传闻总说他们食人血,好各种人血制品。其实翳族并不是食人血,至少与普通人血没有关系,那只是翳族内部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
在还很小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南明子曾误入过翳族的领地,是他们救了他,他也知晓了那些翳族人身上与传闻并不一样的事实。
他回头再去看那丹药,是清心丹不错,却是久煨在鲜血里又经过晾制的清心丹。其中还添加了一些木质香料,似乎是为了掩盖血腥味。
方才以玉觚验过,这丹丸的确有疗愈之效,也证实了其中血气的来源是明小友。
南境有异族人食灵草为生,血液有治伤疗疾之效。因为幼时那份特殊经历,他曾特意搜寻过他们的信息,侥幸在北域一本书册中,见过这样的记载。
也许明小友并不知道自身血脉的特殊,只是偶然发现自己的血还有其它效用,便甘愿冒险来帮他。
这份浑然天成的赤子之心,让他不得不心生感念。
“小友,这东西你收回去。今日之事,我不会说,你也不要再与任何人说起,就当做这是你偶然所得的东西,从此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
他将小木盒盖上,再次抬眸看向明月枝,眸光肃然,语气极为郑重。
“记住,连提都不要提。”
在这片大陆悠长的岁月里,曾经出现过许多特殊的种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他们还兴盛的时代,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名称,他们所拥有的特殊能力被叫做天赋。
但万物有盛便有衰,当他们逐渐衰落,只余零星的、异于常人的族类留存时,昔日的“天赋”便在口耳相传中成了“异状”,这些种族也在日复一日的传闻中被称作了“异族”。
他们特殊的原因说起来大概是相似的,无非是天地厚爱自然造化云云,消失的原因却不尽相同。
就算没有人为他们记载,以他这般年岁所见所闻,也能推测出来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怀璧其罪而消亡的。
一族如此,一人亦如此。
如稚子抱金过坊市,盲叟披锦入尘嚣。
君子本身并没有过错,只是世间欲壑难填,怀璧便成了一种罪过。
若问明小友的血对他是否有用处,其实是有的,只是也没有那么大的用处,他识海已溃,如今不过强弩之末,何必再累及旁人。
“大师,还是让寒叶长老看看吧。”明月枝再次说道。
“小友,”南明子抬眸,认真看向明月枝,“倘若这世间的善良有代价,那么善良便该有前提。”
能疗愈伤病的血脉,也许古今皆有,但以目前的结果来看,拥有这等血脉的族群,大概是无一善终的。
君子怀璧,小人觑之,这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知晓这世间尚有翳族血脉存续,他心中确有几分慰藉。
也正因如此,这才更该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晚辈明白您的顾虑…”明月枝起身拱了拱手。
虽不知这玉觚验过后,大师为何会将她与那传闻中的异族扯上联系,但抛开这些不讲,她却并非意气用事。
她拱手郑重道:“但于晚辈而言,您是‘值得的前提’。”
南明子垂眸,沉默了,片刻忽抚膝笑起来。
他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临到头还有被小辈的话触动的时候。
若是以往,他可能会把这些话当作一个别有用心之人的煽情之言。
可这孩子面上神情太认真。
这是个好孩子,悬光总是比他们这些人都要幸运。
旋即也不再肃容说教,明小友这般聪慧,其中利害岂会不知?不过是念在情分上,才甘愿冒险前来。想到此处,他心中感慨愈深。
不再多说什么,他将木盒收回攒盒中,推至明月枝面前,温声道:“小友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在水云观研习药理也有许多年,对自身状况再清楚不过,小友这份好意,实在派不上用场,还望小友莫要再为此费心。”
“大师,那您的伤,”明月枝觉得大师这番话其实还可以有别的理解,遂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当真派不上用场吗?”
“小友…”见她蹙着眉还想追问,南明子便故意板起脸,“你再这么怀疑我,我便要去找悬光告状了。”
“你就是找你寒叶长老来也是一样的,当年她转修丹道时,我们也没少互相切磋,我可不比她差在哪。”
这话叫明月枝一时语塞,似是玩笑,但她不知如何接长辈这样的话头,只得抿唇思索。
还没来得及回话,寒叶已经取针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房里多了一个人。
“明月,你怎么来了?”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攒盒上,“又来送吃的吗?”
南明子笑笑:“不是吃的,明小友担心我,就来看看我。”
“好了,小友,回去吧。小小年纪不要操心太多,若是愁白了头发,还得劳烦你寒叶长老给你配一副生发方子。”
寒叶闻言也不由失笑,轻轻拍了拍明月枝的肩:“听你大师的话,回去吧,这里有我。”她转身整理针具,面色看不出异常,又转头添了一句,“外头似乎有人在等你。”
见二人神色如常,谈笑自若,明月枝心下稍安。
心道自己或许真是多虑了。
她行礼告退,起身时再次听到南明子温声叮嘱:“小友,要记住我方才的话。”
明月枝动作微顿,抬眸颔了颔首,只是旋即又想起了什么,没再多言,轻轻推开房门退了出去。
出门看见东方既白时,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没派上用场。”她提起攒盒,先笑了笑,又抿了抿唇,语气松了点,却仍有犹疑,“可能真的是我想多了吧…不过,也幸好是这样。”
东方既白垂下眸,长睫在眼底投出浅淡阴影,将眸中情绪掩得严实。他没有作声,只随明月枝的话微微扯了扯唇角。
两人并肩向房间走去,就在东方既白推开她房门的刹那,明月枝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东方既白回头,看见她面上困惑而郑重的神色。
“少主,”她的声音很轻,眉间却有几分凝重的思量,“你了解异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