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上到三楼时,天上一轮明月正好从云隙间探出头,月光像水一样泼洒在宽阔的露台上。
这是个极大的露台,占据三楼近乎三分之二的面积,但并不空旷。因为被老板种满了草植,还仔细铺了条石子小径。
小径旁挤着正当令的素菊、月季,还有几丛开得正盛的夜昙。风一过,清雅香气便连在一起,一阵又一阵,全都浮动在空气里。
明月枝站在月洞门入口,月洞门上面绕着一圈勤娘子,夜晚气温低,喇叭一样的花朵早就收拢了,哨子一样的花骨朵在风里翩跹着,好像同人招手似的。
怕将它们撞坏了,明月枝低了低头,朝四下里看了一圈,心道难怪不轻易对人开放,这地方显然费了老板许多心思。
若是她将一个地方打理得这般好,也不会舍得人随便进来的。
提着风灯从门中穿过,她依着老板的嘱咐,踱步行到窗前。
阁楼里黑黢黢的,只半开着一扇窗。明月枝不由泛起嘀咕:虽说老板嘱咐了要仔细,但也不必仔细到连灯都不点了吧?
“少主,在吗?”她屈指叩了叩窗棂,轻唤了一声。
里头无人应答。
她心下微动,伸手将窗推开了些。
房里没看见人,唯有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尤其是近窗这片,几乎凝成实质状。
视线下落,窗边墙根处放着一口缸。材质像是极品白玉,月色流淌其上,漾开一层温润又剔透的莹光,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件应该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的东西。
明月枝微微蹙眉,伸手将灯笼探进窗内,朝那玉缸照去。
灯光映亮缸体的刹那,她倏地变了脸色。
“东方既白!”
窗棂上掠过一道影,快得似闪电。
明月枝伸手从水中捞出湿漉漉的小龙蛇,入手滚烫如握火炭,他显然烧得神志全无,方才整个身子都往缸底沉。
小心将他放置在玉缸边缘仅存的一圈冰凉处。
这玉缸内壁早已被蒸得烫手,唯独边缘尚存一圈晶莹冰层,丝丝缕缕地散发着寒气,勉强维系着它作为制冷灵器最后的体面。
天知道这人在这里面待了多久,竟硬生生在这本可以滴水成冰的灵器里,烧出了一缸滚水。
指腹轻按上他柔软的腹部,感受到其下虽然紊乱却依然有力的搏动,明月枝稍松了口气。
但小龙蛇似乎本能地寻着凉意,自动自发地往她微凉的手边蹭来。
一触到她的掌心,便瞬间活泛起来。
雪鳞覆着的小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个不停,两只龙角也顺着脑袋的弧度往后贴进掌间。
角上细软的绒毛像才几个月大的小狗崽的耳朵毛,蹭过指缝时,会戳出来细密又柔软的痒意。
可无论明月枝怎么轻唤,他都始终闭着眼。
却会用尾巴从她掌心借力,慢悠悠攀上她的无名指,一圈又一圈盘蜷着缠紧,最后任她再怎么戳都不肯动了。
“倒是会找地方。”她低声嘀咕,不知道是烧得太难受,才见什么都往跟前凑。
还是脑子真烧糊涂了,连自己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指尖碰了碰他发烫的鳞,眉梢蹙了起来。
没再琢磨这问题,她得先喂点血给他。
可惜东方少主现在这模样连一尺都不到,她几次想托住下颌,都怕力气重了弄伤他,最后实在无从下手,只能暂时作罢。
好在身上的温度正在慢慢降下来,知道是这形态适合他休养,便继续用手指替他疏导体内燥动不安的灵力,一边轻声唤他,一边顺着他胭脂似的脊线轻轻按压。
大抵是不那么难受了,他的脑袋忽低下来,颌下软肉贴着她的指尖轻蹭,尾巴尖也晃了几下,只是身子缠得更紧了。
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明月枝瞥见他阖着的眼睫间,有细碎的曜蓝星光闪烁。
东方既白是在一片沁凉里挣开眼的。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绕,血液里的燥热渐渐舒缓了些,意识早回笼,却因贪恋掌心里的清凉,迟迟不愿动弹。
他睁开曜蓝双目,三寸外的视线里映出一张脸,隽秀清华的一张脸,映在莹莹白玉里,神情认真得让人忍不住随她一道仔细起来——直到她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他才回过神。
这张脸的主人正以膝抵地,半跪在白玉缸前。双手合拢,低眉俯首,将他细瞧。
他就这样被她掌在手心里。
东方既白眨了眨眼,身上忽然又热起来,不是先前的灼烫,是温温的、让人心慌的热。他悄悄蜷起尾巴,又不自在地把尾尖压在身下。
想抬头说话,却被什么拽住,是龙角还被她捏在指间。
身上某种奇特的触感还未散去,便好似又要卷土重来,那种令他筋骨舒软、飘飘然不知所以的触感,他忽然想起,那是因为方才他整条龙都被她拢在手心里,安抚过。
——轻拢慢捻似的、安抚过。
只想到这一点,身体便倏然僵硬起来,连鳞片都不敢挪动。
“现在喝点血?”明月枝并未察觉,指侧勾了勾他滑落的尾尖,想帮他将那截尾巴重新搭回颌下。
“现在?”
东方既白望着她递到颌下的指尖,突然沉默了,是要他抱着她这根手指生咬吗?
“能换种方式吗?”尾巴绕覆住明月枝的指尖,他下意识偏了偏头。
他的确喝过她的血,但无论玄微宗的谕师们过去是怎么形容钟暝山的,他并非真的茹毛饮血。
而且,他其实并不喜欢过于浓重的血腥味。
明月枝看着带着一点嫌弃、两点挣扎的小龙蛇,他覆着雪鳞的头歪着,曜蓝的眼眸也睁大着,也许是因为变小了的缘故,那双在人身时狭长而令人深感威慑的凤眸此刻圆圆的。
她还没来得及为这出乎意料的可爱时刻心生感叹,便倏地愣了一愣:换种方式?什么换种方式?
明月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
那缠在她无名指上的小龙蛇立刻盘旋而上,努力抬起头,欲与她平视:“有松花茶吗?你在玄微宗常喝的那种。”
这个时节没有荔枝了,不然添几颗进去也很好。
那双曜蓝的眸子亮得出奇,尾巴尖还在她掌心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试图叫她更明白些。
力道轻得像挠痒,明月枝轻眨了一下眸。
“没有,”她如实道,“只有用山楂煮的茶,要不要?”说着,她瞥了一眼被搁在一旁的攒盒。
壶没歪,茶也没洒,但基于此前的目的,她还是盘算起现下回去再煮一壶来不来得及。
不过最后,还是觉得也没必要。
“要我喂你么?”既然已经清醒,总不至于再呛着,明月枝很乐意帮忙,甚至已经摩拳擦掌了。
指节蹭了蹭他颌下软鳞,指腹无意识揉着那截仍窝在她掌心里的尾巴尖。
这实在有失体面,尤其他现在已经清醒,东方既白忍不住挣了挣。
可身体却像自有主张,仍不争气地追逐她指尖的方向。
明月枝看见他吻部轻轻开合,似一声无声轻叹。
下一刻,忽有水声轻响,眼前光华晃过。
明月枝忍不住阖上眼,刹那间似有雪山被清晨日光照耀,雪中有松柏盈盈,微风拂过,淡淡柏子香浮动在鼻端。
室内亮了起来。
明月枝转头望去,那人支肘倚在临窗小几上,烛火映得他眉目苍白,颊边却泛着异常的红。明明是虚弱的,偏叫他看起来比平日还要潋滟。
视线在他面上停留片刻,明月枝忍不住挑了挑眉。
旋即起身拍去衣摆浮尘,拎起窗边的风灯与攒盒,若无其事地走向他。
“怎么不早说?”她说的是他发病的事。
她还以为才发作不久,最多不过从他下楼寻她时起始,现在看来,恐怕早就开始了。
东方既白没应声。
明月枝只好先将攒盒里的东西拿出来。
掐诀点燃小几上的红泥炉,攒盒里是一套天青色茶具,还是她下山那会带出来的。
不算精致,但胜在体量大,尤其是茶杯,器形敞口阔大,杯身又约莫有一拳竖垒那么高。
“白日里你还在生气。”他突然道。
“嗯?”喉咙里挤出一声气音,明月枝转过眸,不咸不淡地笑着,“可少主看着也不像害怕我生气的人吧?”
这话是在刺他。
“唔…是吗?”他只好故作沉吟。
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茶壶,露出腕间一圈未散的薄红,“但还是会想,万一你觉得我是在博你可怜怎么办?”
明月枝提壶的手顿了顿,抬眉看他一眼,风从半开的窗里溜进来,烛火在墙上晃出摇曳的影,连他的声音也好像跟着曳长了。
显出几分影影绰绰的情态来。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茶壶里面本有煮好的茶水,放在泥炉上温上一小会儿,很快便会热起来。
明月枝倒出一杯茶,灵力扎破指尖。
一滴两滴…这一次只能滴出来五滴,皮肤上的小孔在顷刻间愈合,她面不改色地又划开了一道口子。
“好了。”她晃了晃水杯,血珠晕开,混在茶水里,很快就淡得看不见。
山楂不比荔枝味浓,她特地摘了二十多个,洗净后全塞进了这个茶壶里,又加两大把绿茶,煮了大约有半刻钟。
虽然徐问微说这山里红是甜的,但她知道,这种果子再怎么甜,煮熟后都是酸的。
她将杯子推过去,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在东方既白抬手接过时,朝他笑了笑。
烛火幽微,她眼尾弯着。
东方既白眉心一跳,迅速撇开眼。
他垂眸看向杯中,茶汤些微泛红,浮动的气味里带着一点酸,是山楂的味道。
不该有诈才是。
可当茶水送入口中的那一刻,东方既白便知道,他想错了。
山楂煮透后的酸涩与浓茶的苦涩弥漫整个口腔,他用力收紧指节,方能让自己稳住表情,将这杯混着她鲜血的、味道难以言喻的茶水饮尽。
抬眼瞥见那人一瞬不瞬,笑着看他的眼神。
“我错了。”他干脆利落张嘴。
“啊?少主不喜欢喝酸的吗?”
东方既白:“……”
“少主生气了么?”
“没有,是我没适应好。”
“怎么会,是我不好——少主,我们再重新来一杯吧。”
明月枝将手中一杯清茶递给他,嘴角憋着笑,望向那人一双眼,总是过分嚣张的凤眸本就因病发湿漉漉的,现在被酸与苦涩熏得愈发湿润。
眼下还带着红。
脸上虽然看似还从容着,但怎么瞧都是勉强。
这下可不是在博她可怜了。
见他不敢接,她支着下巴,举杯将清茶又送了送,笑吟吟看着他道:
“我不一样,不坑少主第二回。”
东方既白细瞧了她一眼,没看出异样,只好维持着风度接过,先在杯口轻抿一点,这才举杯将清茶饮尽,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细品。
萦绕不休的酸苦滋味总算淡了些,方才那种几近英年不寿的感觉也离他远去了。
“好了,少主现在应该不觉得身子烫了,便祝少主今夜做个好梦吧,我先走了。”将茶具收好,明月枝提着攒盒起身。
这么浓的茶,希望东方小少主今晚还能睡得着,她忍不住在转身时勾起唇角,心情很好地笑了笑。
“明月枝——”
东方既白拽住她的袖角,她转身垂眸。
他抬眸望向她,这人面上的狡黠还未散去,他得以清晰见到她眉目间的得意之色。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明明茶水又酸又苦,但他好像有些莫名的畅快。
他还以为她一直都很刻板,就算有取乐之意最多不过顺势而为,没想到她原来也有主动捉弄人的一面。
“你现在,不生气了吧?”他仰头道,声音很淡,不像疑问,反而像在等一个已经成型的答案。
一双眼睛又长得极妙,明明是一双骄傲至极的凤眸,偏在仰头看人时,会比平时多出一种执拗的专注。此刻神色认真,明月枝垂眸看去,还真愣了一瞬。
旋即便见她挑起眉梢,又弯了唇角,眸光与他对视着,下颌从容轻颔了两下,仿着他先前的语气,故作沉吟道:“唔…是吗?”
“可能吧。”她微偏了偏头。
说罢,便将袖角从他手中抽出,提起放在旁边的风灯,三两步走到门口,将房门推开。
门外风清月明,景致大好。
被打开的房门又很快被阖上,少顷,露台响起轻快脚步,门内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随之响起的,还有杯盏碰撞间的几声当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