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寒叶正在用灵力给南明子施针,上百枚灵针陆续从她指间飞出,灵力牵动针尖,针尾是一道道灵力凝成的微微泛白的透明细线,丝丝缕缕缠成一团光。
像流星划过夜空时在身后拖出的长尾,最终四散各处,飞出的每一针都准确地落在了南明子灵窍里。
“温华。” 南明子抬手,轻声叹道,“没用的,别白费功夫了。”
寒叶不答,只加快了施针的速度。房内空气骤凉,雾气萦绕间,南明子灵体上渐凝出一层薄冰。直到灵力丝线淡得看不见,她才收势,长吁一口气,掐诀将灵针一一收回针包。
“我封住了你的五感五识,冻住了你的识海边缘。” 她声音平静,略带一丝疲惫,“可以暂缓你的痛苦。”
南明子微动,体内识海溃散的剧痛果然敛去了。只是…
他还是望向她:“不是早就说定了?生死有命,你又何必固执?”
“我知道救不回你,” 寒叶将针包往桌上一放,长吸一口气后,声音没什么起伏道,“这法子不过是给你减些痛苦,全了咱们两个的交情罢了。你既有决断,难道我还能阻你不成?我也的确救不了你。”
她顿了顿,挽袖又将针包收入袖中,抬眼看他,神色似乎也多了些无奈:“但只有一桩事,不能小辈才刚走,转头我就去告诉他们你要死了,这像什么话?”
“就算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难保不会嘀咕是不是我医术不精。”
“守山…” 她长长叹息一声,眉目垂下来,语气怅然,放低了声量,“你我相识这些年,临了了你总不能让我背上这么个名声吧?”
“你好歹再撑一撑,等等…”只是说到此处,她忽然沉默,声音彻底低下去,没了后文。
南明子垂眸,没接话。
寒叶却转了话头,双手揣袖倚在榻旁:“再说,你倒想得开,可你那徒弟呢?”
“我看你那徒弟性子孤得很,你说你在让他去咱们宗门淬体前就曾跟他招呼过,可我也没见他来拜访我,想来是不愿服我这种老东西的管教的。”
“我提醒你,我们现在这把年纪的老东西里,可没几个会喜欢他这样有脾气的小辈了。” 她坐下来倒了杯茶,放在嘴边又顿了下,“你给他找好去处了吗?”
“算不上去处,只是想好了托付的人。” 南明子忽然笑了,“不托你们这些老的。”
“他身…生来性子特殊,托给你或者托给悬光都不合适。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托付给年龄相当的人,才不容易节外生枝。”
“你不会是想…”愣了片刻,寒叶才明白过来他在考虑托付给谁,她不禁蹙起眉,“她也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把这种事托付给一个孩子?”
“方才你也见了。” 南明子眸光望向门外,语气带上些笃定,“一天能来我这里跑两次,那孩子责任心重,若是托付给她,想来不会轻易撒开手。何况年纪相仿,总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谈得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可她自己还在修行,哪有余力照拂旁人?” 寒叶端着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不是很赞同地直言道,“你这主意不妥当。”
“又不用她指点什么。” 南明子轻轻弯唇,眼底浮起一丝坦然的笑意,“跟着品性端方的同龄人结伴历练,总比在我们这些老家伙身边耗出一身暮气强。”
“那孩子有主见,懂分寸,又同从无常境里走过来,我瞧着再合适不过。”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觉得明月枝骨骼清奇,水云间“望气”这门术法他虽学不到位,但他直觉明小友将来必有大成。秉性坚韧,为人赤忱,让寻舟跟着她,说不定日后会是水云观的一次机会。
但这终究是私心,不可与人言。
寒叶不语,呷了几口茶,才淡淡道:“这事你可问过悬光了?提前说好,我可不会帮腔。”
***
牡丹镇的某条小巷内,回荡着“哒哒”的脚步声。
薛灿倚着墙喘气,头上的花环松松垮垮挂着,鼻尖蹭到根白毛。
是那只狐狸的。
她捏着那根白毛往巷口瞟了瞟,确认追兵没影了,才伸手揪住薛焕的衣襟,眼神直勾勾的:“哥,你没瞒着我什么吧?”
薛焕比她喘得还凶,胸脯起伏着,一脸懵道:“啥?”
薛灿瞟了狐狸一眼,勉为其难当着这只嫌疑狐的面,跟她哥把方才那句话掰开来讲:“比如…这只狐狸其实是不是一只狐狸精?”
正说着,她就伸手往薛焕怀里掏了一把。那狐狸倒机灵,“嗖” 地一下蹦上薛焕头顶,蹲得稳稳当当。
“呔!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薛灿撸起袖子,果断下了定论。
薛焕一看她这架势就知道要糟,赶紧一手按住她胳膊,一手护住头顶的狐狸,急声道:“等会!”
薛灿停了下来,但半晌没见她哥有反应。
“我都等着呢,你倒是解释啊?” 他要是再不解释,她就撸袖子了。
薛焕没悟到这重意思,模样还有几分生气,叉腰看着妹妹愤怒道:“你怎么能就这么信了他们说的话?”
薛灿往墙上一靠,歪着头看他,叹了口气,下巴朝他头顶点了点:“我是不想相信他们的话,但是哥,你没发现你捡来的这只狐狸好像聪明得有点过分了吗?”
比锦绣姑娘那只生了灵智的阿狸还机灵。
“它要是真像他们说的是妖狐,还用歪门邪道…那你的名声,那琉璃城的名声…” 她没继续说下去了,只问,“你到底是怎么捡到它的?”
“不算捡。” 薛焕挠头,“就是我出城去找你的途中被人打晕了,差点被人卖了,是它救了我。后面又经历了一些事情,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见它恰好受了伤,所以我就把它抱走了。”
话说得含糊,薛灿却抓住了重点。
“这么点大的狐狸,它能救你?”
“而且你带它回来,没被人发现?”
“怎么没发现?当然被发现了啊,我就是为了躲避那群人的追捕,才往这里跑的。一群人凶神恶煞的,万一把小狐狸吓出个好歹怎么办。所以我就赶紧逃啊逃,他们就在后面追啊追。但我没想到我都已经跑那么远了,他们还是这么快就找到了。”
“真是奇了怪了,我明明记得当时我用尽了我所有的聪明才智,把那队人甩掉了。”
“那你怎么确定它是同一只?” 薛灿盯着他肩膀上的狐狸,勾了勾它的爪子。
“你轻些,它身上有伤,腿上好大一个口子。我带它走的时候,伤口都能见到骨头了。”
薛焕小心翼翼把狐狸捧下来,对着薛灿表情相当自信:“而且我当然能确定,我见过的动物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我还能认不出来吗?眼神一模一样啊,特别瞧不起人。”
“何况它头顶还有三把火,这可是最有灵气的狐狸。”
“……”
瞧不起人都成特点了,她哥真是有够独特,薛灿腹诽道。
她摸着下颌盯着狐狸看看一会儿,忽而眼神一亮,捋捋袖子,在小狐狸面前伸出了两只手掌。
“唉,你是他们说的妖狐吗?左手呢,就代表着你是,右手呢,就代表着你不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小狐狸望了她一眼,头顶三簇银灰色的毛发聚拢,它迟疑着,伸出爪子碰了碰右手。
薛灿轻“哦”了一声,旋即就把手代表的意思调换了一下:“再来一次,现在这只手是,这只手不是。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狐狸盯着她的手,耳朵抖了抖,又抬头看薛灿,看面前这张脸,杏眼大而圆,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它有些犹豫,但也只犹豫了一会儿,便准确地踩中左手。
“哈!这都能听懂!” 薛灿指着它,兴奋地冲薛焕道,“这还能是普通狐狸?”
某狐狸:“……”
薛焕赶紧把狐狸抱起来:“它说不是就不是,你不准再问了。”
巷口传来脚步声,金霄洞弟子的吼声远远传来:“他们在那儿!”
……
明月枝往窗外看去,外头天色渐晚,已经点上了灯,却不知为何吵成了一团。本来以为是街坊邻里寻常的口头争纷,待她细看时,才发现是薛灿兄妹被一群人围住了。
眼见一群人就要打起来,她快步转身,往楼下走去。
牡丹镇上最近太热闹,一波又一波的仙门弟子汇集于此,今儿又新来了一队仙门弟子,围观群众偷偷拿眼觑着,也没敢多看。现在气氛不妙,他们若打起来,可够普通人喝几大壶,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往家里蹲着吧。
徐观姹与徐问微也被团团围住,他们方才刚好从这里经过,正要去南明山上。金霄洞弟子便将他们两人拦住了,情绪激动地说着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徐观姹头顶的紫色发带与徐问微襟口的白色玉带,因为胳膊反复被人拉扯而不停颤动着。
东境有两大宗门,除了寂剑门,便是地处东境最东边的无量宗,因其地界挨着东海之滨,往北又近北域,加之是佛修,修行理念总有几分区别。是以东境偏南一带的小仙门,大多与寂剑门互通往来,具体表现就是这些小宗门的掌门或者首座常来寂剑门串串门喝喝茶,弟子们也时常相互切磋;以便真遇上难处的时候,能够来求寂剑门搭把手。
金霄洞便是其一,弟子自然也认得徐观姹与徐问微。毕竟是常来常往的熟人,方才隔着人群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才不由分说地围了上来。
“芙蓉镇有妖狐作祟修习邪术,伤了好几条人命,我们有弟子还被妖狐打伤了,伤势甚重,如千针刺骨。”说罢一个人将自己缠满纱布都手举起,面上仍旧有忍耐不住的痛色。
“观姹道友,问微道友,这是贵宗门的追踪器,妖狐就在这个镇上。”
“肯定就是他手里的这只狐狸。”
金霄洞一个弟子举起罗盘,在手上扭了几下,指针 “咔哒” 一声。
两人便眼睁睁看着这个出品自他们寂剑门的追踪器上的指针,精准地指向了薛焕怀里。
徐观姹认得薛焕,也知道他怀里这只狐狸。昨晚这位薛公子还在镇上找狐狸,差点被当成可疑分子。
倒是也有前情在,她想了想,看了看薛焕,又看了看薛灿,语气平和道:“薛师妹,可否让令兄…”
薛焕平日里对这样有礼貌的人也同样会以礼相待,但他现在可讲究不起来。
“不行!” 他把狐狸往怀里一裹,用袖子蒙得严严实实,“这是我养的狐狸,不是他们要找的,他们认错了。”
“他心虚了,肯定就是那只狐狸。你知不知道这是只妖狐,害了好几个人的性命,它会用邪术作祟,你这是在为虎作伥。”
说罢几个人就去抓薛焕的手臂,想从他手中将这只狐狸夺下来。
徐观姹与徐问微二人对视一眼,一边是东境的友宗,一边是玄微宗。他们并不清楚事情经过,贸然偏帮哪边,都可能伤了宗门和气。
两人默契地提高声音,抬手示意众人看看一旁的伤员:“诸位且慢动手!不如先请玄微宗寒叶长老看看这位道友的伤,待把前因后果说清了,再论是非也不迟。”
但现在两方人马都在气头上,完全听不进两人的话,场面一时混乱如麻。
薛焕正一边用抓挠踹踢各种方法试图将扒住他手拦住他腰的人拉下去,一边青筋鼓起地对着几人高声喊道:“它要是坏狐狸,它能救我的命吗?你们先去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害人好不好。”
“它连肉都要炖得喷香才愿意尝几口,每道菜还只吃三口,绝不多吃,比你们这些大大咧咧左摸脖子右抹嘴的要规矩多了,怎么可能是只坏狐?”
“怎么可能是直接生喝人血作祟修邪术的妖狐!你当它没有狐生追求吗?你们这是在羞辱它,你懂不懂?懂不懂!”
唾沫星子飞奔在金霄洞弟子的脸上,薛焕放声喝道。
“少废话,交出来!” 金霄洞弟子们伸手就去抢夺。
徐观姹想拦,却被混乱的人群挤开。
薛焕又抓又踹:“反正我不给,除非你们把我杀了,再把我胳膊砍断,否则你们绝对没办法从我怀里把这只狐狸带走。”
薛灿在人堆里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挤到薛焕身边,正想拉他突围,却见迎面一道灵力袭来。
下一瞬,只听得“哗啦” 一声,薛焕怀里的狐狸突然挣出,前爪往空中一呼,金霄洞弟子的法器碎成了齑粉,弟子齐齐倒地。
薛灿惊得瞪大了眼。
就在这时,一道冷风掠过。众人抬头,只看见南清骊的身影如残影般消失在长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