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声给张平阳、吴三一和郑渝说明了百明渊要来接他回家的事情,并把他们也可能被带走的事一起说了。虽然这只是百声的推测,但是孩子对父母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不是吹的,张平阳三人当即就跑二楼拿伞拿笔记本拿笔,匆匆忙忙出门去进行今天的采访。以一种速战速决的气势,务必要在今天白天完成一手资料采集。
吃早餐时天颂对百声说今天她陪他一起去做调研,本来百声以为这就是随口说说,谁料之后的白天里,天颂真就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全程不说话,不打扰他采访,就跟着,像朵影子。
咳咳,比方说,他在被采访者家里坐着采访时。有时她就坐在他旁边,翘着腿看着他们说话,有时候她就会抱着手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注视着他们采访的一举一动。位置会变,但眼神没离开过。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每次他掉头想看看她在干什么,都能撞上她那双专注平静的眼眸。像八爪鱼一样,目光就是她的爪子,严丝合缝地覆盖在他身上,又黏又紧,简直毫不掩饰。
她不脸红,可他害臊。搞得大家都问他们是不是男女朋友关系,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真是的,同样不回答,甚至还会故意卖关子,耐人寻味地轻轻一勾嘴角,让问这个问题的那个人自己猜。救命,别人就是猜的他们是男女朋友,只是因为不确信才开口问的,她让别人猜,这不就是变相说明他们的关系了嘛。
可是他还没买玫瑰花、没订电影票、也没订餐厅,一场有仪式感的告白都还没有,她就这样跟这里认识的人这样说了,他好窘迫啊。
白天雨下个不停,哗啦哗啦的水声顺着屋檐掉下来,砸在水泥地里的积水层,溅起一圈圈清脆悦耳的涟漪。也许是雨下得太久,也可能是西井村地理位置海拔高,连续一夜一白天的雨水洗涤过后,空气凉飕飕的。百声本来应该瑟瑟发抖,起鸡皮疙瘩的,但因为他们几乎等同于官宣的这件事,他烫了一天的脸颊,并且从脸部一路烫到四肢百骸,所以竟然奇迹般地没有感受到任何凉意。
百声的心脏冒了一天的粉色泡泡,终于在下午四点半时结束了第一轮的走访工作。他拿着本记满问题与答案的厚笔记本,走在泥泞不堪的小路上。身旁的人安静地打着伞,他一步她也一步,还是没说话。
“我发现有些问题我还没问过你呢?”
百声突然转头看向一旁的人。她那头正对一片绿色的稻田,不过那抹绿影影绰绰地消失在厚重的雨雾里,衬得她的头发和身体轮廓都有些模糊,只有那双心事重重的眼睛格外清晰。百声说:“也有些问题我还没跟你说。”
天颂撑着伞,两人肩膀挨着肩膀,体温相传,步履一致地走在雾蒙蒙的水泥路里,雨又大又急,裤脚都有些湿润。她目视前方,一本正经道:“嗯?什么问题?”
百声平稳地迈着步子,浅蓝色的牛仔布料略微松垮地包裹住笔直的两条长腿,他将笔记本拿在腿侧,浅笑嫣然:“我其实都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在哪念书,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梦想是什么?嗯,简言之就是,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天颂眼里的忧心遣散几缕,她柔声道:“原来是这事啊?”
百声:“嗯。”
天颂几乎没什么活气地移动着脚,踩在湿哒哒的水泥地面,正要回答百声的问题时,两人身后响起阵阵急躁刺耳的车鸣声,像把锋利长刀气势磅礴地斩破所有雨幕,空气中的安宁霎时被敲碎了一地,一切都那样猝不及防。同时一片明亮的车灯覆盖在他们身上,把巨大的灾祸无限放大。
出于自卫的本能以及面对危险的条件反射,天颂迅速转头,就见一辆大卡车快速朝他们身后碾压过来。眼前巨大的车头近在咫尺,天颂瞳孔狠狠一缩,生死存亡之际,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拉住百声的手臂就往路侧跃去。
“嗯——”
天颂抓着百声的手,两人齐齐掉进水泥地左侧的闲田里,锋利的杂草割破手臂的皮肉,微微刺疼。那辆卡车则若无其事地在雨中扬长而去,十分潇洒。
天颂从小就过得粗糙,打架这事上没怕过谁,此刻草割过就像风拂过罢了,屁事没有。可百声跟她不一样,他从小就养尊处优,没吃过什么苦,现在又是摔跤又是被杂草割破手臂的皮肤。他闷哼了一声,漂亮的眉毛已经拧成毛毛虫。
“怎么样了?”
天颂立马起身,蹲下去扶住百声,把他扶起来。
百声虽然蹙着一双眉梢,面色苍白,但是还是尽力撑起一抹笑意,摇了摇头,不让天颂操心。他轻声道:“我没事。”
借着天颂的力,他从地面上站起身,后背白色的衣料上全是斑驳的泥土,裸露在外的那截冷白如玉的手臂布满大小不一的血痕。他的脚崴伤了,脚踝处冒着丝丝缕缕的疼痛,可见到天颂一脸自责与担忧的神色,他动了动嘴,选择把这个话题盖过去:“你呢?有没有受伤?”
他撇头四处打量着她,并上手探了探。她的情况也不怎么好,即便穿得一身黑,可背部全都湿了,也是一身泥土。刚才她还特地护住他的脑袋,导致现在她除了手臂上也被杂草与树根割出许多伤痕外,脸上有也伤。
百声满脸气愤,扭头看着已经没了卡车影子的方向,不高兴道:“那人怎么开车的?有人在前面都这样乱开,不怕撞到人吗?而且我们都特地走边边了,他还要弯着开过来,有病吧。”
骂完,他回头,抓着天颂的手臂,满眼心疼,补充道:“我箱子里有个医药箱,我们赶紧回去,我给你擦一下。是不是很疼啊?”
天颂盯着他紧张与心疼的神色,鬼使神差地,“不疼”两个快脱口而出的音节就硬生生被压回嘴里。她控制不住翘起嘴角,心里柔成一片,一本正经道:“是挺疼的。”
百声更难受了,也更讨厌刚才那个卡车司机。他赶紧拉着天颂努力向上爬,顾不上扭伤的脚踝,一瘸一拐地爬回了马路上。
“走,我们赶紧回去。我找药给你擦。”百声道。
他捡起地上的笔记本和笔,还有伞,一边说着一边别扭地大步向前走,脚一跛一跛的。天颂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她拧眉:“百声,你脚受伤了?走慢点。”
百声无所谓:“没事,就是扭到了而已,没什么大碍的。我们赶紧回去。”
天颂面色难看,没听他的话,一把抓住他的手,原地按紧,让他停住。
发现自己力气好像没天颂大,一秒极速被迫停止的百声:“…………”
天颂把伞递到他面前,不容置疑道:“拿着,我背你回去。这样走着很难受。”
百声:“啊?”他惊在原地。
背他?
天颂从知道他脚也受伤了起心情就莫名地很差,可能是她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又可能是刚才那个没素质的司机导致的。她现在心里突兀地跳着,很不舒服,也特别不爽。别让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然她弄死他。
天颂没浪费太多时间,见百声犹豫不决,她抓起他的手,把伞柄插进他手里,按紧,让他握成拳。她放手,半蹲到他面前,扭头:“上来,不然我伤口快要疼死了还到不了酒店。”
百声:“…………”
他承认天颂是个当谈判官的料,也是个会拿捏人心的料,他被她简单的三言两语吃得死死的。
百声认清现实与自己现在的实力,爬上了天颂的背。他一压上去,她很轻松地站起身,十分熟稔地抓紧他的大腿部,迈着平稳的步伐快速朝民宿的方向回去。
百声双臂环着她的脖子,打着伞。透明的雨从伞沿滚下,把他们一起围在小小的雨帘里。随着天色渐暗,四周一片朦胧,只有天颂的背影格外清晰,百声红白渐变的脸颊也格外明显。
……
脚刚踏进院子里,一辆巨型卡车赫然映入眼帘。天颂神态肃然,脚步一顿,停在了卡车身旁。
百声也注意到了这辆卡车,熟悉的恐惧顷刻从后背一路攀爬到天灵盖,身体透着阵阵凉意。这,这不就是刚才快撞上他们的车吗。它怎么会在这。
“妈,赶快给我做两盘牛肉,多放点辣椒。还有,准备点米酒。饿死老子了。”
“好噢。”
正意外时,粗狂的声音从民宿一楼大厅里传出来。是个操着一口流利本地普通话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天颂和百声的目光整齐地投向声源处。
被透明长条塑料帘子遮住的一楼大厅里,随着强风吹拂,塑料带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动,露出里面翘着二郎腿坐在旧沙发上的男人的样子。
男人看起来三十到四十五岁之间,光着上半身,只穿了条破洞牛仔裤。刮不干净的潦草胡须,快要秃顶的油头,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皮带都挂不上腰间,只能勉强系在肚子下面。随着他不老实的坐姿,巨大的肚子堆成一层一层的,很像猪皮,看起来极为笨重,视觉上让人观感很差。
院子里,天颂眼眶腥红,死死地盯着他,平静如水的瞳色下数不尽的恨意与暗流正在涌动,差点就要溢出眼眶。如果眼神能杀死人,她此刻已经将里面的男人千刀万剐。内心深处巨大的恨意变得失控,像瀑布一样澎湃湍急。天颂咬紧牙关,努力将自己的失神与情绪尽数收敛,不让背上的人察觉到一星半点。
“百声,待会进去,他不说话最好,他要是说话,你别理他。”天颂的声音发颤,带着克制,给背上的百声说了一句话。
百声视线呆呆地放在沙发里的男人身上,他听见天颂莫名其妙的话,只觉得因为刚才那事,天颂在讨厌里面的男人。他听话地嗯了声,郑重道:“好,我们一起不理他。”
天颂扭头看他,心情转好了些许,她勾唇笑了笑:“嗯。”
百声收起伞,天颂背着他踏进一楼大厅,这动静惊动了坐在沙发上埋头玩手机的男人。他随意地抬头,视线在天颂身上瞄了眼,随后移到百声身上,接着,瞳孔发大,慢慢放光。
天颂对他不屑一顾,从头到尾看都没看他,背着百声绕过他,径直上二楼。
百声则是听了刚才天颂的话,加上此前在马路上遭遇的不测,他现在对这个男人偏见很大。两只手臂环着天颂的脖子,从一进门开始,就恶狠狠地瞪着那个看着他的男人,在心里暗暗哼哼了几声。表情轻蔑,满心满眼表现得超级厌恶。完全跟天颂达成一条战线,一致对外。
因为实在太过讨厌与嫉恶如仇,有那么一点低低的哼气的音节不小心从嘴里泄露出来,凶巴巴的,但也清软得可爱。天颂跟他距离近,男人听没听到她不管,但是她听到了。趁着背上的人没发现,她两边的嘴角高高上扬,心里漾成一圈又一圈,几大步消失在楼梯口。
男人坐在沙发上,眯眼目送着天颂跟百声消失在楼梯口,他一双臃肿的眼睛里布满沉思与算计。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的眼缝也越来越小,直到剩余一条缝时,他猛地睁大,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房间里。
背着张平阳、吴三一和郑渝,百声答应了天颂的提议,把他的行李全都转移进她房间。这样背着所有人偷偷摸摸的行为,有种偷鸡摸狗的……偷情味。
百声心里嘭嘭嘭跳着,好着急啊。
两人身上都是一身泥土,百声让天颂先去洗澡,他等她洗好了再洗。天颂进浴室之前,特地用手掐了一轮他脏兮兮的脸颊,随后在他发火之前,她拿着衣服走进浴室。
椅子上垫了张枕巾,百声沾满泥土的屁股坐在上面,拿着手机看群消息。
其他几个人也已经满载而归,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拿电脑写论文。他发了条消息,告诉大家他已经回来。同样得地,一切都已经收集完毕。群里瞬间炸开锅,欢呼雀跃,跟已经写完了论文一样激动,表情包满屏飞,吴三一和郑渝斗图斗得正猛。最后被张平阳禁言才老实下来。
百声笑了笑,退出群聊,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五点半了,他赶紧打个电话过去给百明渊,看看她那边怎么样了。
刚打过去没两秒百明渊就接通了。
“喂,百声,你在哪?别乱跑啊,我这边已经在施工了,今晚肯定能搞好。晚上别睡太死,不然我来接你你没听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上不接电话是在干什么。还有你那几个同学,也喊他们别睡太死啊,今晚熬点夜也行,我懒得一个一个敲门。我到了你们都得给我上车。”
百明渊撑把灰色的伞站在雨中,瘦高的身躯静静地立在山谷之间,面容沉稳。周边发白的灯光、淅淅沥沥的雨水以及浓厚的雾气乱成一团,唯独她冷静又清醒。
面前的专业施工队正在忙碌地把石块移开,挖土机和炸石机发出沉重的声响,把一块石头炸开,移到一旁去。每一个工人虽然冒雨和加班赶工,甚至还是临时被上级拉过来的,但他们满面红光,干劲十足,嘿嚯嘿嚯挖着碎石。不为别的,就为了钱。
对面站在他们领导旁边的那个女人下了承诺,尽快把这里处理好的工人,一人今天拿十万。
操。
出门走狗屎运了。
几个小时,十万块,别说下雨了,就算下冰雹也要来。经济下行的社会,平时他们干两三年都得不到这么多钱。今天几个小时就能拿到,妙啊。
有机器,有工具,专家测试说了不会再出现山体滑坡,那他们干不干,除非脑子有病,不然谁会错过这个好时机。
这样想着,每个工人又赶紧麻利地干活。笑嘿嘿的,争着抢着干。
百明渊眉眼带着久经商场的锋利,亲自监工,把手机放在耳边,等着那边的人的声音。
百声心虚,看向浴室的方向,里面响起淋浴的水声,他道:“…嗯,我会提醒他们的。”
百明渊:“你现在在哪?”
百声:“回酒店里了,今天出去把资料收集完了。”
百明渊:“那就行,记得别乱跑就行,在酒店等我过来接你。”
百声低低地:“…妈,就是我们这边可能……额,可能一共有五个人,你的车够坐吗?”
这话说出口都快把他的脸烧开,挺不好意思的,明明他就是在正常说人数而已。可加了天颂他就莫名其妙变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说完,百明渊沉默了好一会儿,她问起:“你不是说你们一个组吗?四个人?难不成我听错了?”
死亡三连问,百声想死的心都有了,他纠结半天,刚要找理由,就听百明渊先一步开口。
“还有女朋友?”
百声:“…………”要不要这么直接?
“……对啊。”百声红着脸,手指弹着脚趾,声音已经低到尘埃里。在长辈面前承认,臊死他了。
百明渊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车,加上驾驶座和副驾位一共十个座位。她真要说自己一声天才了,做事就是这样充满准备,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的事全提前预料好了。简直就是做大事的料。
她十分轻松道:“放心,再多四个人都能装得下。”
百声摸清了她开的哪辆车,放下心来:“嗯,那妈妈你注意安全,晚上见了。”
百明渊再次提醒:“别乱跑啊。”
百声:“…………”这句话好像真的说过很多次了。
“嗯,我知道了。”他回道。
那边终于放心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