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通话结束,百声刚在群里通知了大家,浴室的门就从里面打开。
天颂披着半干的黑色湿发,穿着身简约的黑色宽松背心和短裤,踩着拖鞋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朝他走过来,那双眼睛淡如潭水,看向他的时候,却带着天然的温柔与笑意。
“你快去洗,洗好了出来,我等你为我擦药。”
她停在他跟前,弯腰倾身靠近,右手手指张开,插进他柔软的发缝里,托着他的后脑让他扬起脸面朝她,左手两根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捏着他的下巴。她贴上他的唇,强势又缓慢地含住他的嘴唇。
这是百声长这么大第一次接吻。在天颂亲上来时,他的心脏先是一滞,随后腾地一提,再重重一坠,最后开始上下嘭嘭嘭地跳动,跟潮水一般激荡起伏,无法平静。
他不由自主抬起双手环住她的脖颈,与她一起加深这个绵长潮湿的吻。天颂刚洗澡回来,发丝冰凉润泽,民宿专供沐浴露和洗发膏与她原本独有的冷冽气息完美贴合,勾得百声头晕目眩,又想沉溺又想逃离。
“……你……不是说……嗯让我……去洗澡吗?你……不放开……我,我……怎么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氧气变得十分稀薄。百声感觉自己像漂浮在半空中,脑子颠三倒四的,如同喝醉了酒。他手臂依然环得紧紧的,声音微弱发颤,眼眸湿漉迷离,却又轻轻带笑,别有风姿。
温热清甜的气息就这样近距离地洒在天颂皮肤上。她搭在他后脑勺上的手不忍心地抚摸了几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她听话地嗯了声,又重重吻了吻他的唇角,然后放开了他。
“去洗吧。”她嗓音无比暗哑。
百声迷糊地嗯了声,手指抓在椅背上端,尽力回神。缓了半晌,精神还在恍惚,他望着她的方向,如画的眉目笑容更甚,轻喘着气,有气无力道:“……你,不打算扶我过去吗?亲爱的……罪魁祸首。”
他说着向她抬起了手,定在空中,指甲修剪圆润,指端白净中透着薄红,完全不染纤尘。模样娇纵又任性,像被惯坏的猫儿,洗个澡都要人哄着过去。
天颂内心触动,不禁一手接住他停在空气中的手,一手伸过去肆意地在他脑袋上乱揉一通,把他头发全部揉得乱七八糟。稍后,被蹂躏的人两目嗔怪,抬头斜了她一眼,她嘴角弧度更大,心情大好地收回了手。把他从椅子上搀扶起来。
“好,我扶你过去。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
天颂含笑着握住他的腰身,扶起他往浴室走去。百声倒也是故意的,半斜着身体软趴趴靠在她身上,像朵棉花一样懒洋洋地走向浴室。
到浴室门门口,里面未干的湿气带着浓郁的沐浴露与洗发膏馨香飘散出来,钻入鼻息。天颂扭头瞧着还赖在自己肩头的人,从她的视角能看见他又长又浓的眼睫毛,半盖着明亮的瞳眸。她微笑道:“到了,还不去洗澡吗?”
话说完,百声没动,倒是睫毛眨了两下。他依旧沉默,静静地盯着浴室的方向,不语半句。
天颂看不见他的神情,她以为他还没缓过来,想多休息一会儿再进去。于是她也不催促他,就安静地等待。
时间大概过去了三四分钟左右,未发一言的人终于再次开口。他深深唤道:“天颂。”
天颂有问必答:“嗯?”
百声喉咙哽塞,动了动嘴唇,哑声道:“这辈子能够遇见你,我很开心。”
天颂弯唇:“我也是。”她浅浅吻住他脑顶的头发,然后放开。
“但是对于我来说,比起你爱我有多深这件事,我更希望你快乐、健康以及幸福。千万不要一直困在原地,画地为牢,做一辈子的困兽,把自己折磨得一塌糊涂。”百声眼眶不知不觉就润了湿气,不过说出的话倒是坚定自然得没有一丝哽咽,劝诫意味十足。
这话不合时宜,天颂瞳孔微缩些许。她垂在腿侧的左手不小心抖了抖,连同刚洗过热水澡的身躯都在生凉发慌。
“你累了,先去洗澡吧。”
片刻后,天颂不露声色地深呼一口气,猛地将左手握成拳,拼命克制着心里的某些不甘的情绪,故作镇定说道。声音已经不复此前的轻松与柔和,变得冷冷的,很是倔强。
百声听出她情绪的变化,他垂下眼睑,心里有些无奈,却还是应下一声。抬脚走进了浴室里。
啪嗒。
浴室的门从里面关上,百声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不多久,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流声,打消了空气里古怪的沉寂。但那抹凉意无处不在地骚扰着天颂,从眼睛、从鼻子、从嘴巴、从耳朵、从地面一点一滴地攀爬上她的双脚,沿着小腿与膝盖一路向上,无孔不入地侵蚀她的灵魂,恨不能把她冻死在这个窄小破旧的西井村民宿房间里。
“啊——”
精神与肉身的双重折磨,导致身上太难受,脑子疼得快要炸开。天颂突然朝浴室的门靠过去,脑门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咬牙低呼了一声。
即便精神高度紧绷,她还是尽量保证自己的动静别吵到里面的人。可她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烦,许多心情像海水一样波涛汹涌挤上岸,把爱、把恨、把思念、把痛苦、把各种不甘与悔恨,一起推进只有拳头大小的心脏。三百六十度的夹击,逼得只是肉做的心脏快要疼得四分五裂,离炸裂只有一步之遥,一切都是那样的岌岌可危。
快要哭出声的前一秒,天颂急忙抬手死死地捂住嘴巴,逼迫自己把哭声悉数吞回去,一点一点重新吃干抹净。但情绪一旦上头,她才发现光靠努力是无法遣散所有的痛苦。
她低下头,额头抵着门,张口咬住右手虎口,咬紧,直到口中吃到铁锈般的腥味,痛意从虎口开始散向整只手臂,凌乱的神经才勉强压制住那么一点。
天颂颤声,双目充红,用着很低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苦笑着疯疯癫癫:“……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铁石心肠。”
“我就快要死了,快要疼得死掉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出来哄哄我?”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快要疼死了。”
“我好痛苦,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吗?我现在说我也喜欢你,你怎么不出来哄哄我。”
“我不就是晚了一步,你就要这样折磨我吗?”
“只要你出来哄哄我,我就原谅你今天说过的话。”
“出来啊——”
“你出来。”
……
……
眼泪啪嗒啪嗒从她眼眶里溢出来,漫开在捂着嘴的手指上,跟腥红的鲜血一起晕染开来,逐渐变得潮粉,像颜料一样触目惊心地沿着刚洗干净的手臂滑下去。
她的声音低如细蚊,连质问都不敢大声质问,压根找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想要他出来,又不敢让他真正出来。只能一遍一遍地低低诉苦,问到最后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她自己了。
浴室里,暖色的灯光把小小的四角空间围成一个封闭的世界。透明中透着绿色调的磨砂玻璃把浴室隔起来,搁在固定架上的花洒开关已经被打开,热气腾腾的热水哗哗哗从出水口流出来,急促地砸在地板上,把浴室里的空气吵得喧嚣不已。也把空间里某些细细的哭泣声打散在湿热的气体里。
门边,百声还是那身完整的沾了一身脏泥土的短袖与牛奶裤,后背靠着门,愣愣地曲起膝盖坐在那里,眼睛毫无聚焦地盯着面前哗啦啦的水流与墙板。门另一边,细小的声音与哭声隔着薄薄的门板传进他耳朵里,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他容色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空洞无物,滚烫的眼泪无声地从眼角冒出。左眼一滴,右眼又一滴,之后开始漫无目的地胡乱流出来,从一滴滴变成一束束,像水柱一样沿着脸颊淌进胸前脏乱的衣料上。借着这泪水,泥土与其他脏污变本加厉地融进本来洁净的衣物布料,糊成一片。
百声喉咙滚了滚,直到再也控制不住,怕外面的人听到他的动静,赶紧惊慌失措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口鼻。
谁料胸腔起伏跌宕,弧度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他从小控制力就没天颂好,忍耐力也同样低于她。即便他使劲捂紧口鼻,哭声还是差点就要从口齿间溢出来。百声心跳一滞,加急连滚带爬从地面起身,冲进浴室里,嘭地关上门。借着第二道门的力量,他终于安心在水流里哭出来。
一个小时后。
整个304房间彻底归于宁静。
窗前,天颂坐在椅子上,眼睛虽然有些肿,但情绪已然恢复平静。她翘着腿,还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样子,手搭在膝盖上,把手机横过来,闲适地玩着游戏。
啪嗒。
浴室的门终于打开。百声一双眼眶通红,他站在门口,还没踏出去,不过好在已经找好了理由。他眼睛肿是因为水太烫了,泡肿的。
做好准备,他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洗好了?”天颂见他走过来,她习惯性地勾着嘴角问他,嗓音嘶哑。
百声也特地不问她声音怎么哑了,他道:“嗯。”不自然地躲了躲她的视线。
天颂盯着他的眼睛,尽力笑道:“既然洗好了,那你给我擦药吧。我等好久了。”
百声点点头:“好。”
他的脚回来那时天颂给他正骨过,除了有点轻微疼痛外已经没那么严重了,这点痛还是刚才他浴室跑太急又给弄出来的。此刻他假装已经无碍,蹲在行李箱旁边,从里面翻出药盒,走到天颂身边坐下。
给她无比耐心与温柔地擦药。
她就安静地看着他,同样地,照样不说话。不去,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