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林间雾气未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蜿蜒小径上。
林飞雁走在前面,步伐不算快,甚至带着几分虚浮,昨日“化厄”的消耗尚未完全恢复,但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始终望着前方。贴身收藏的锦囊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如同一声声无声的催促。
卫夙跟在后方,保持着约莫十步的距离。她走得很稳,红色衣袂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间拂过,却不染半分湿泞。赤霄剑背在身后,沉默而冷硬,如同她本人。
她的目光时而扫过前方那抹纤细的月白身影,时而警惕地环顾四周山林,像一道无声的影,一个怀着复杂目的的守护者。
空气在两人之间凝固,只有脚步踏碎枯枝的细微声响,以及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
日头偏西,将天边云霞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时,她们终于走出了茂密的山林。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出现在山谷平缓处,几十户人家错落分布,屋顶上升起袅袅炊烟,鸡犬相闻,一派宁静祥和的田园景象。
村口歪斜的木牌上,刻着“栖霞村”三字。
“在此借宿一晚吧。”林飞雁停下脚步,回头征询地看向卫夙,声音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
卫夙没有反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却已锐利地扫过整个村落。
然而,一踏入村中,林飞雁的眉头便不自觉地微微蹙起。表面看去,村民扛着农具归家,妇人在门前呼唤孩童,一切如常。但她的灵觉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混杂着难以言说的悲伤、压抑的恐惧,以及……一丝潜藏极深、如同水底淤泥般阴郁的妖气。
这气息与村落的宁静表象格格不入,如同华美锦缎下隐藏的溃烂伤口。
村民们的反应也印证了她的感知。看到她们这两位陌生面孔,尤其是卫夙那身显眼的红衣与背后一看便非凡物的长剑,村民们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戒备,甚至闪过一丝惊慌。
他们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加快脚步,对于借宿的请求,更是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最终,还是一位须发花白、穿着稍体面些的老者——村里的里正,闻讯赶来。
他打量了二人片刻,目光在卫夙的剑上停留最久,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这才叹了口气,将她们引至村边一间久无人居的旧屋。
“二位……暂且在此安顿吧。村中简陋,莫要见怪。”里正的话语客气而疏离,安排妥当后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引来灾祸。
旧屋简陋,但尚可遮风避雨。
几乎在里正身影消失的同时,卫夙的手便按上了剑柄,声音低沉而肯定:“有妖气。盘踞已久,其性阴郁,绝非善类。”她的直觉如同出鞘的剑,直接指向问题的核心——找出,然后铲除。
“卫姑娘,且慢。”林飞雁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感受着那风中缠绕的哀伤,“此妖气中怨念深重,悲伤之意远胜戾气。恐有隐情。若不分青红皂白便诛杀,恐会酿成无法挽回之憾。我们需先查明根源。”
“优柔寡断!”卫夙转身,眼神锐利如刀,“妖物诡诈,岂能因其‘悲伤’便手下留情?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你可知多少村庄便是毁于这等‘查明真相’的迟疑之下?”
她信奉的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则,任何偏离此道的行为,在她看来都是不必要的风险与软弱。
林飞雁迎上她冰冷的视线,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暴力若不经由理解,只会制造更多黑暗与悲剧。若它本无心为恶,或另有苦衷,我等贸然出手,与那些滥杀之妖,又有何异?”
她的理念,源于对万物执念的悲悯,源于“知其白,守其黑”的传承。
旧屋内的空气再次因理念的碰撞而紧绷。一个要斩妖除魔,防患于未然;一个要追本溯源,避免错杀无辜。
最终,卫夙冷哼一声,别开视线,算是默许了林飞雁的提议。但她紧跟着补充,语气不容拒绝:“探查可以,我与你同去。”她并非被说服,而是不放心林飞雁独自涉险,也更不放心那不知底细的妖物。
夜色如墨般浸染了栖霞村。村民们早早闭户,村中寂静无声,唯有偶尔几声犬吠,更添几分诡异。
两人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林飞雁闭上眼,全力感知着那哀伤与妖气的源头,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的方向。
卫夙紧随其后,如同暗夜中的猎手,每一步都轻盈无声,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阴影角落。
她们绕过几处屋舍,最终来到村后一片荒废的宅院前。院墙倾颓,杂草丛生,显然已久无人烟。
而那股阴郁哀伤的妖气,正清晰地从院中一口被巨大青石板死死封住的古井中弥漫出来。
井口周围,泥土呈现不正常的黑褐色,草木尽数枯败,散发着衰亡的气息。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古井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土堆被充当为祭坛,上面摆放着几颗早已干瘪发黑的野果,以及几个用草茎编织的、歪歪扭扭的小动物玩偶。
那玩偶的样式,分明是孩童的手笔。
这一切无声地诉说着:村民知道这井中有“东西”,他们在恐惧,但同时,也在进行着一种充满矛盾、近乎赎罪般的“安抚”。
站在冰凉的井沿旁,林飞雁能清晰地听到,从巨石封堵的缝隙下,传来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黑暗中最深处的哭泣。
她的心被狠狠揪紧,面色凝重,轻声对身旁如临大敌的卫夙说道:“它很痛苦。”
卫夙的手始终按在赤霄剑柄上,井下的妖物散发出的怨气让她肌肤生寒。她能判断出,这东西的力量不容小觑,而且那积聚的怨气正在缓慢增长。
“无论多痛苦,若伤人便是恶。”她的立场没有丝毫动摇,冰冷的语调在夜色中清晰可辨。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拔剑,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林飞雁。
林飞雁深吸了一口带着井边腐朽气息的凉夜空气,转头望向村落方向那些紧闭的门窗。她知道,必须介入。
必须在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弄清这井中的哀泣与村民的恐惧之间,究竟缠绕着怎样一段被尘封的过往。
夜色浓重,古井森然。秘密与恐惧交织成的迷雾,笼罩着整个栖霞村,等待着黎明到来时,被一丝微光刺破。
……
晨光再次洒落栖霞村,却未能驱散村后荒院中那口古井周遭的森然寒意。
林飞雁站在井边,晨风吹拂着她素白的衣裙和略显凌乱的发丝,面容在熹微的晨光中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里的光芒,却比初升的太阳更为坚定。
“我已决定,为其化厄。”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后之人的耳中。
卫夙抱剑倚在断墙边,闻言,眉头紧锁,最后一遍警告,声音冷硬如铁:“井中之物,怨气已生,且与村民因果纠缠。直接诛灭,方是永绝后患之道。你可知此举何等凶险?”
林飞雁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卫夙冰冽的视线:“若因畏惧代价而见死不救,或因可能之危便妄动杀念,我守护此录,践行此道,又有何意义?”她顿了顿,望向那被巨石封死的井口,声音低沉下去,“它的哭声……很悲伤。”
她走到井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块前,盘膝坐下,自怀中取出那卷暗色帛书——《幽明录》。
同时,她轻声对卫夙道:“卫姑娘,烦请为我护法。并非防它,而是……防人。”她指的是那些可能被惊动、心怀恐惧前来阻挠的村民。
卫夙冷哼一声,并未反驳。她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依旧抱剑而立,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眯起,如同最警惕的守卫,将周身一切动静都纳入掌控。
她的姿态默许了林飞雁的行动,但全身肌肉紧绷,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赤霄剑随时可能出鞘。
林飞雁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将纷杂的思绪压下。她将《幽明录》置于膝上,双手结印,指尖轻轻拂过帛书表面。
下一刻,帛书无风自动,悄然展开一角,其上朱砂写就的古老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微弱的灵光。
她以指尖轻触其中一个与井中气息隐隐共鸣的符文,灵力与神识如同涓涓细流,顺着那无形的契约桥梁,小心翼翼地探入深邃、冰冷的井底。
连接建立的刹那,一股庞大而混乱的悲伤、孤独与渴望,如同冰水般瞬间淹没了林飞雁的意识。她闷哼一声,身体微微颤抖,脸色又白了几分。但她没有退缩,而是努力稳住心神,去倾听、去理解那执念深处的记忆碎片。
通过《幽明录》的共鸣,一些模糊的画面,也隐约传递到了始终紧密关注着她的卫夙的感知中——
那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村里人都叫他“小石头”。数年前的一个夏日,他与几个玩伴在这井边嬉戏,追逐一只蜻蜓时,不慎失足,滑入了深不见底的井中……冰冷的井水淹没口鼻,无尽的黑暗与窒息……随后,是漫长的、被遗忘的寂静。
村民们因恐惧与悲痛,用巨石封死了这口夺命之井,渐渐讳莫如深。
然而,小石头强烈的孤独感,对玩伴、对阳光、对父母怀抱的渴望,并未随着生命消逝。这份纯粹的执念,与井底积聚的阴寒水汽交融,年复一年,竟孕育出了一个低等的妖灵——“水童子”。
他并非有意害人,只是太过孤独,想在漫漫长夜里寻个玩伴。他那蕴含着妖气的哭声,能吸引村中敏感孩童的注意,无形中却会侵蚀他们的阳气,导致被吸引的孩子接连病倒。
这愈发加剧了村民的恐惧,才有了那简陋矛盾的“祭祀”,既是安抚,也是祈求他不要再“作祟”。
真相,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令人心碎。
林飞雁眼中泛起泪光,她强忍着神识被冰冷怨念冲击的不适,以及心脏因共情而传来的揪痛。
她没有动用《幽明录》中那霸道绝伦的“抹杀”之力,而是将自身灵力化为最柔和的涓流,如同温暖的手臂,轻轻拥抱住井底那团因孤独而蜷缩的冰冷执念。
在她的神识中,她仿佛化身为一个温柔的长姐,轻声细语地安抚着那个迷失的灵魂:“小石头,别怕……你看,阳光很好,你的爹娘也一直想着你……放下吧,离开这冰冷的井,去你该去的地方,那里没有黑暗,没有孤单……”
她一遍遍地引导,用自己的意念描绘着安详与温暖的图景,试图化解那根深蒂固的执念。
随着化厄的进行,林飞雁周身开始散发出微弱的白色光晕,但她的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近乎透明,唇上血色尽褪,细密的冷汗不断从额角、鬓边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仿佛风中残烛,每一次灵力的输出,都像是在抽取她的骨髓,燃烧她的生命本源。
卫夙在一旁看得分明。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那双惯常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飞雁此刻摇摇欲坠的脆弱身影。她握着剑柄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隐现。
一种莫名的焦躁在她心头滋生,让她几乎想要上前打断这在她看来无异于自杀的行为。
就在这时,井中那阴郁哀伤的气息陡然一变!
那股纠缠不散的怨念与妖气,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开始迅速消散,转而化作一片柔和、宁静的乳白色光芒,从井口的缝隙中氤氲而出。
光芒中,一个模糊的、约莫五六岁孩童的虚影缓缓浮现。他脸上不再有哭泣的悲伤,而是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天真无邪的笑容,最后望了林飞雁一眼,仿佛在表达无声的感谢。
随即,那虚影与光芒一同,化作无数闪烁着微光的莹白颗粒,如同夏夜的流萤,轻盈地升腾,最终彻底融入了清晨的空气与阳光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祥和。
“成……成功了……”林飞雁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一直紧绷的心神骤然松弛,那支撑着她的力量瞬间抽离。
她身体一软,猛地向一旁栽倒!
一直密切关注的卫夙,身形如电,几乎在她倒下的瞬间便出现在她身边,下意识地伸出手,稳稳扶住了那具绵软无力、冰冷得吓人的身躯。
入手处的重量轻得令人心惊,仿佛生命力已随着刚才那场法术流逝了大半。
卫夙低头,看着怀中之人紧闭的双眼,长睫如蝶翼般脆弱地颤抖,脸上毫无血色,唯有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完成使命后的、微弱而欣慰的弧度。
再回想方才那孩童纯净无邪的笑容,以及那消散时带来的、截然不同于以往斩妖后血腥死寂的宁静之光……卫夙一贯坚信不疑、奉为圭臬的“斩尽杀绝”信条,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击,产生了剧烈的震动。
她沉默着,第一次,没有说出任何斥责、嘲讽或冷硬的话语。只是那样扶着林飞雁,站在原地,任由晨风吹拂着两人的衣发,久久未动。
她将彻底虚脱、陷入昏睡的林飞雁带回旧屋,小心地安置在床榻上。
看着那张在昏睡中仍因痛苦而紧蹙眉头的苍白面容,卫夙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代价”二字的含义。
这代价,不仅仅是林飞雁消耗的生命力,更是这种以自身承受巨大痛苦为媒介,去换取他人(甚至他妖)安宁解脱的、“愚蠢”至极的行为背后,所蕴含的某种……她无法理解,却无法忽视的力量。
与此同时,栖霞村中,那些缠绵病榻数日的孩童,在当日下午便开始陆续退热,精神明显好转。笼罩在村子上空数年的恐慌阴云,在无人知晓缘由的情况下,悄然散去。
栖霞村的危机就此解除。但林飞雁为此几乎耗尽了心力,需要时间缓慢恢复。
而卫夙那冰封的心湖之下,因这次“首次化厄”,已被投入一颗沉重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