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身影如鬼魅般穿行在雨后的密林间,足尖点过湿漉漉的苔藓与断枝,未发出丝毫声响。卫夙并未远离那座隐居的小筑,她像一头锁定猎物的豹,在黑暗中逡巡,冰冷的目光扫视着被夜色浸透的每一寸土地。
林间弥漫的,不仅仅是泥土和腐叶的气息。一股浓烈、腥臊,带着**裸吞噬**的妖气,如同污血滴入清水,正玷染着这片山林的宁静。
这气息,远比之前小筑外那由悲戚汇聚的“哀煞”更为暴戾、更为嗜血——是“血瞳狼妖”,以生灵精血为食,所过之处,往往只余枯骨。
卫夙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唯有霜雪般的杀意凝结。她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询问,妖,即是该杀之物。她的身影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妖气源头逼近。
那狼妖体型壮如牛犊,毛皮黝黑,一双血红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烁着残忍的光,正低头啃食着一具不知名野兽的残骸,利齿撕扯筋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瘆人。
就在狼妖警觉地抬起头的瞬间,卫夙动了。
红色身影如离弦之箭,骤然爆发!与此同时,她反手拔剑——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骤然响起,撕裂夜幕,宛如潜龙出渊的长吟。
古朴的赤霄剑应声出鞘,暗沉的剑身在脱离剑鞘的刹那,竟流淌出一道炽烈的赤色流光,宛若熔岩乍现,将周围昏暗的林木都映照出一片诡异的红晕。
狼妖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裹挟着腥风猛扑上来,利爪挥出,足以开碑裂石。
面对如此凶悍的扑击,卫夙的神色依旧冷峻如冰。她的剑法没有任何花哨繁复的招式,只有最简洁、最直接的轨迹。
赤霄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化作一道赤色闪电,精准无比地迎上!
“嗤啦——!”
剑锋与妖力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那狼妖坚韧的皮毛与凝聚的妖气,在赤霄剑下竟如同脆弱的绢帛,不堪一击!赤色剑光过处,妖气溃散,皮毛翻卷,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狼妖吃痛,更加疯狂,但它的每一次扑咬、每一次爪击,都被那道红色的身影以毫厘之差闪过,而随之而来的,必然是赤霄剑更加凌厉的反击。
剑光织成一片死亡的罗网,笼罩着狼妖。
不过三五回合,卫夙寻得一个微小的破绽,赤霄剑如毒蛇吐信,疾刺而出,精准无误地洞穿了狼妖的心脏要害。
“嗷呜——!” 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嚎戛然而止。
狼妖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着,随即在赤霄剑残留的煌煌剑气中,如同被点燃的败絮,迅速化作缕缕黑烟,消散于空气之中,只留下一股焦臭的气息。
卫夙手腕一抖,甩去剑身上并不存在的污血,动作流畅而漠然。赤霄剑归鞘,那夺目的赤芒也随之隐去,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自始至终,她的呼吸都平稳如初,仿佛刚才斩杀的不是一头凶悍妖物,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战斗结束,林间恢复了死寂。她握着剑柄,指尖能感受到剑柄上传来的、尚未完全散去的微温,那是斩妖之后,赤霄剑独有的余韵。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寂静里,一些她极力压抑的东西,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猛地撞入脑海——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坍塌的梁柱与惊恐扭曲的面容……族人濒死的惨叫与哀求不绝于耳……一个庞大到遮蔽月亮的恐怖妖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还有,那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到脸上、身上的触感……
“呃……” 卫夙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比月光更苍白。她猛地闭上眼,握住剑柄的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那些是她不愿回忆,却如同附骨之疽般的梦魇碎片。
而比回忆更清晰的是,伴随着每一次动用赤霄剑的力量斩妖,潜藏在她经脉深处的那股侵蚀性的妖力,便会活跃几分。它如同暗流,与赤霄的煌煌正气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纠缠在一起,带来阵阵隐痛与灵魂深处的躁动不安。
赤霄赋予她斩妖之力,但她自身,似乎也早已与“妖”缔结了无法摆脱的、耻辱而痛苦的纽带。
她靠着一棵冰冷的树干坐下,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惯常的冰封之色,只是眼底深处,那翻涌的痛楚与恨意,却难以完全掩盖。
她需要冷静。需要权衡。
寻找《幽明录》和它的守护者,并非偶然。这或许是她摆脱体内这该死妖力的唯一希望,或者,是解开当年家族惨案真相、找到那屠戮她满门的大妖的关键线索。
林飞雁,那个弱不禁风、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女子,是她必须接近的目标。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林飞雁苍白的面容,以及她说出“知其白,守其黑”时,那柔韧却不容置疑的神情。
天真!软弱!卫夙在心中冷嗤。与妖物讲什么共情、化厄,无异于与虎谋皮。
然而,无法否认,林飞雁身上那种特殊的能力,以及《幽明录》本身蕴含的、不同于赤霄毁灭之力的契约力量,是独一无二的。她需要那份力量,哪怕她鄙夷其行事准则。
放任林飞雁带着《幽明录》独自离开?绝无可能。以她那招妖的体质和妇人之仁的心性,恐怕走不出百里便会沦为妖物的食粮,届时《幽明录》若落入其他居心叵测者或强大妖邪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为了她自身的目的,也为了……确保那卷至关重要的帛书不旁落,她必须确保林飞雁活着。并且,要在她的视线与控制范围之内。
天光渐渐取代了夜色,林间透下稀疏的微光。卫夙站起身,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赤霄剑,古拙的剑鞘上,纹路仿佛都浸染着无数妖邪的哀鸣与她自身的寂寥。
她做出了决定。
红色身影再次掠起,方向明确——折返那座隐居的小筑。
风雨虽歇,但真正的暗流,此刻才随着她决绝的折返,开始汹涌。那未完的对话,即将在新的晨光中,以另一种方式继续。
……
晨光彻底驱散了夜雨的阴霾,将庭院映照得一片清亮。
林飞雁已将几件必要的行李收拾妥当,那贴身收藏的锦囊被她再三确认,沉甸甸地,不仅是《幽明录》的重量,更是那份已然觉醒的宿命。
她正对着初升的朝阳,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平复即将踏上未知旅程的忐忑心绪,一道影子却无声无息地投映在她身前。
林飞雁心头一跳,倏然转身。
依旧是那身灼眼的红衣,依旧是那张冷峻得不近人情的面容。卫夙就站在院中,仿佛从未离开过,又像是专程在此等候。
只是,她此刻的目光比昨夜更多了几分锐利的审视,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一切已在她掌控之中的决断感。她看着林飞雁,以及她脚边那个小小的行囊,眼神微动,却未言语。
空气中,某种紧绷的弦即将被拨响。
然而,未等这沉默的对峙持续下去,一股熟悉的、却更为阴邪诡谲的气息,如同潜行的毒蛇,骤然从庭院的角落弥漫开来!
阴影仿佛拥有了生命,扭曲、蠕动,汇聚成一个没有固定形态、只有无数低语与文字碎片翻涌的暗影——正是被《幽明录》气息与林飞雁特殊灵气吸引而来的“噬书妖”!
它渴望那卷记载着无数“真名”的帛书,渴望守护者那纯净而易汲取的灵魂之力!
卫夙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几乎在妖气显露的瞬间,赤霄剑已然出鞘,清越的剑鸣再次响起,赤色流光直指那团扭曲暗影的核心!
她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只有纯粹的、毫不留情的杀意。在她看来,这等秽物,唯有形神俱灭,方是终结。
但就在赤霄剑即将斩落的电光火石之间,林飞雁动了。
她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强撑着因昨日消耗而依旧虚弱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步,双手在胸前结印,贴身的锦囊微光一闪,《幽明录》的力量已被引动!
并非为了攻击,也非为了防御。在她的共情感知中,这“噬书妖”暴戾的外表下,涌动着的是无数被焚毁、被遗弃、被遗忘的典籍的悲鸣!
是文字不得传世的痛苦,是智慧被尘埃掩埋的不甘,是渴望被阅读、被理解、被铭记的疯狂执念汇聚而成!它的核心,并非嗜血,而是另一种令人心碎的“痴”。
“让开!”
卫夙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带着被忤逆的怒火与不解。她见林飞雁竟敢挡在妖物之前,还试图与之沟通,只觉得这女子简直不可理喻,愚蠢透顶!
“它非是嗜杀之妖,其心可悯!给我片刻,我可化解……” 林飞雁的声音带着急促与艰难,她不仅要引导《幽明录》的力量,还要分神抵御那妖物无意识散发出的、扰乱心智的低语与怨念冲击。
脸色迅速失去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妖即是妖!” 卫夙手腕一抖,赤霄剑锋嗡鸣,剑气吞吐不定,几乎要绕过林飞雁直取目标,语气冰冷彻骨,“执念便是堕落之因!放任便是养虎为患!你的怜悯,只会害死你自己,甚至害死旁人!”
她坚信自己的剑,才是世间最直接、最有效的真理。
“万物皆有缘法……” 林飞雁在灵力激荡中,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强行斩灭,怨念不散,只会如野草滋生,孕育更多仇恨与悲剧!此非守护,而是……另一种杀戮!”
“迂腐!” 卫夙咬牙,眼中寒光爆射。
她几乎要强行出手,但看着林飞雁那单薄却倔强地挡在剑前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与悲悯,那凝聚的剑气,竟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在这僵持的刹那,林飞雁抓住了机会!
她不顾一切地将心神沉入《幽明录》的玄妙感应中,指尖仿佛牵引着无形的丝线,终于触碰并勾勒出了那“噬书妖”混乱意识深处,代表着其本源执念的“真名”!
没有毁灭性的力量爆发,只有一股温和却坚定的引导之力,如同清泉流入干涸的河床。
那扭曲的暗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其中翻涌的文字碎片与疯狂低语渐渐变得清晰、平和……最终,在那无形的疏导与净化之下,狂暴的怨念如同被抚平的波涛,渐渐消散。
那“噬书妖”的形体不再狰狞,它化作无数闪烁着柔和白光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仿佛是一个获得安息的字符,带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墨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精灵,轻盈地、缓慢地升腾而起,最终消散在清澈的晨光与微风之中。
没有留下丝毫戾气,只有一片宁和。
法术完成的瞬间,林飞雁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身体虚软地倚靠在门框上。
脸色惨白得吓人,呼吸急促而浅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重病,连站立都显得勉强。这便是她坚持“化厄”所付出的代价,**裸地呈现在卫夙眼前。
卫夙持剑而立,赤霄剑上的赤芒已悄然隐去。她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妖物,确实被解决了。
并非被她斩灭,而是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甚至不屑一顾的方式“往生”了。没有血腥,没有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宁静。
她看着林飞雁那虚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眼神却依旧清澈坚定的模样,再回想那消散的、纯净的光点,她心中那堵名为“绝对诛杀”的冰墙,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种极其陌生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极快地掠过心头,快得让她无法捕捉,更不愿深究。
“……” 她归剑入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打破了沉寂。目光从林飞雁身上移开,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迂腐。”
然而,她却没有再次转身离开。而是径直走到院墙边,抱剑靠墙而立,闭上双眼,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但这姿态本身,已然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她留下了。
林飞雁靠着门框,缓缓匀顺呼吸,感受到体内空乏的虚弱感。她看向那边闭目不言的卫夙,明白这已是这个冰冷如剑的女子,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妥协与……守护。
尽管方式别扭,尽管理念相左。
她轻轻拭去额角的冷汗,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丝真诚的暖意,低语道:“谢谢。”
不知是感谢她方才最终按捺住了剑锋,没有强行打断她的“化厄”,还是感谢她此刻选择留下,在这前途未卜的旅程开端,成为了一个虽不情愿却无比强大的同行者。
卫夙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回应。
阳光彻底洒满庭院,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邪与寒意,也照亮了这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的、微妙而紧张,却又因命运强行捆绑而无法分割的联系。
一段注定充满争论、碰撞,却也交织着化厄笔锋与守护剑光的旅程,就在这片晨光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