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屋内,光线被窄小的窗棂切割,投下昏沉沉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淡淡的苦涩气息,混合着老屋特有的、略带霉味的陈旧感。
林飞雁在简陋的床榻上沉睡,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长睫在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瓷偶,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彻底碎裂。
卫夙抱剑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不远不近。
这个距离,足以让她在第一时间应对任何来自外界的威胁,也清晰地划出了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她与榻上那个虚弱的守护者隔开。
她背脊挺直,如同山崖上孤傲的松,红色的衣袍在晦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浓重,仿佛凝结的血。
屋外,隐约传来村民确认“邪祟”已除后的谈笑声,孩童奔跑嬉闹的动静也重新出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略显夸张的轻松。
这些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来,与屋内这片为换取这份“轻松”而付出的沉重代价所形成的死寂,形成了尖锐的讽刺。
卫夙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浸透了世情凉薄的讥诮。
看啊,这便是世人。恐惧时卑躬屈膝,惶惶不可终日;一旦威胁解除,便能迅速将施恩者的痛苦与牺牲抛诸脑后,沉溺于自身短暂的安宁。愚蠢,且健忘。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林飞雁身上,如同最冷静的匠人审视一件失败的作品。
理性的天平在她心中反复称量——为了一个原本只需赤霄一剑便可彻底湮灭的弱小妖灵,几乎耗损自身大半元气,值得吗?这无疑是一笔赔本的买卖,愚蠢至极。
“若下次遇上真正凶戾的大妖,你待如何?还能有几次侥幸?” 她在心中冷然质问,那声音冰锥般刺骨。
林飞雁这种近乎自毁式的“仁慈”,在她看来,不仅是性格上的软弱,更是一种战略上的短视与不负责任。
将自身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每一次施术都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不仅是对自己生命的不珍视,更是对可能被更强大妖物波及的无辜者的漠视。
真正的守护,难道不应该是用最有效率的方式,消除一切潜在威胁吗?
视线中那张过于苍白的睡颜,莫名地与记忆深处某些破碎的画面重叠。
冲天的火光,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族人临死前绝望的呼喊与哀求……还有那只庞大到遮蔽月华的恐怖妖影,它所过之处,只有毁灭与死亡,那双暴戾残忍的瞳孔里,找不到一丝一毫所谓的“悲悯”或“执念”,只有最纯粹的、对生命的践踏与恶意……
那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痛与恨意再次翻涌上来,让她下意识地蜷紧了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看,这便是妖!
任何对它们产生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与迟疑,都是对自己、对他人生命的极端不负责任!
林飞雁所相信的那套“执念非皆恶”的理论,在她亲身经历的、被鲜血浸透的往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天真得可悲。
她体内那股与之共生的、如同诅咒般的妖力,也似乎在应和着这份恨意,隐隐躁动,带来熟悉的、如同万千蚁噬的隐痛。
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与“妖”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仇恨,绝无和解共情的可能。
然而……
当她闭上眼,试图将那些血腥的记忆驱散时,另一个画面却不合时宜地、清晰地闯入脑海——井口上方,那孩童执念消散时露出的、纯净无邪如初雪般的笑容,以及那化作点点莹光、归于天地的祥和宁静。
那画面,没有血腥,没有污秽,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她从未在“斩妖”之后感受过的、近乎圣洁的平静。
这认知上的尖锐冲突,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冰封的心防,带来一阵莫名的烦躁与不适。她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强行将这份异样压下。
定是林飞雁那套“歪理”扰人心神!
她必须更加清醒,必须尽快借助《幽明录》找到控制自身妖力或达成目的的方法,然后离开这个看似柔弱、却总能搅乱她心绪的“麻烦”。
夜色渐深,寒意侵骨。旧屋破败,挡不住山野间的凉风。
卫夙在黑暗中睁开眼,目光落在榻上那蜷缩的、似乎因寒冷而微微瑟缩了一下的身影上。她静默地看了片刻,终是无声起身。
走到榻边,她动作略显僵硬地解下自己那件标志性的红色外袍,带着她身上清冽而冷硬的气息,轻轻地、几乎不带任何温情地,覆盖在了林飞雁单薄的被子上。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后退,重新坐回门口的位置,闭上双眼,抱紧赤霄,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举动从未发生。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化的冰霜,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死死封冻。
次日清晨,林飞雁悠悠转醒,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意识回笼的瞬间,她便感受到了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带着冷冽气息的红色外袍。
她微微一怔,随即看向门口那道沉默的红色身影,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卫姑娘……多谢。”
卫夙闻声,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疏离得如同看一个陌路人。她的语气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不必。你若死了,我的目标便落空了。”
她将昨夜那片刻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举动,彻底定义为确保“工具”存活的必要行为。用更加冰冷坚硬的态度,在她与林飞雁之间,也在她自己内心周围,重新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厚的墙。
阳光费力地挤进窗棂,试图驱散屋内的昏暗,却似乎无法穿透她周身弥漫的那层无形寒意。
“尽快恢复,”她冷声催促,目光投向门外,“此地不宜久留。”
她的“冷眼”之下,是过往血泪筑就的信念壁垒,是理性至上的残酷权衡,也是一颗刚刚被一丝陌生的暖流触及,却因此而更加警惕、更加用力封锁起来的、矛盾重重的心。
……
离开了栖霞村那短暂的是非之地,前路却并未因此而变得平坦。
官道尘土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飞扬,两旁是连绵的丘陵与疏朗的林木。卫夙步履如常,红色身影在官道上移动得迅捷而稳定,赤霄剑鞘偶尔碰触到衣袂,发出轻微的声响。
然而,不过走出两三里地,她便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常。
她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林飞雁落在后方十几丈外,步履蹒跚,原本就纤细的身影在空旷的官道上更显单薄。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时不时需要停下,用手微微撑住路旁的树干喘息片刻,阳光照在她脸上,竟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在光里。
卫夙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她站在原地,没有回去,只是冷声朝那个方向道:“照这个速度,天黑也找不到下一处落脚点。”
林飞雁闻声,抬起头,唇边努力扯出一抹歉然的、微弱的笑意,加快了脚步想跟上。
然而,急促的行走牵动了气脉,她立刻抑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低低的轻咳,单薄的肩头随着咳嗽轻轻颤抖,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点力气似乎又消散了。
卫夙沉默地看着,终究没有再催促,只是放慢了原本的步伐,以一种近乎磨蹭的速度,领着身后那个沉重的“负担”缓缓前行。
行至一片林荫浓密处,卫夙决定稍作歇息。
她刚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便见林飞雁几乎是软软地靠坐在了一棵大树下,额发已被细密的冷汗浸湿,黏在光洁的额角。
她微微蜷缩着身子,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属于卫夙的红色外袍裹得更紧了些,可裸露在外的指尖,依旧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
卫夙凝视她片刻,终是起身走了过去。她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用手背快速而轻触了一下林飞雁的额头。
触手一片不正常的滚烫。
但这热度并非寻常风寒的燥热,其中更夹杂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灵力枯竭后的虚浮与紊乱之气,如同被野火燎烧过的荒原,只剩下一片死寂的余烬。
这便是使用《幽明录》,强行“化厄”后,生命力被直接抽取所带来的反噬。
“我……我还好,可以继续走的。”林飞雁感受到她的靠近,强撑着睁开眼,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
这句逞强的话语,像一根小小的引信,点燃了卫夙心中积压的烦躁。她猛地收回手,语气硬冷:“你这副模样,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还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就在这时,林间忽然掠过几道迅疾的黑影,伴随着几声嘶哑难听的啼鸣!是几只被林飞雁无法收敛的纯净灵气与《幽明录》残留气息吸引而来的“魇鸦”!
它们双目赤红,扑棱着翅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直冲虚弱无力的林飞雁而去!
“小心!”卫夙眼神一凛,甚至无需赤霄出鞘。
她并指如剑,凌空划出几道无形的凌厉剑气!
“噗噗”几声轻响,那几只魇鸦尚在半空,便被剑气精准击中,瞬间爆散成几小团黑雾,连哀鸣都未能发出便彻底湮灭。
然而,这并非结束。
不过片刻,又有几缕如同藤蔓般的暗影(木精)从地面的腐殖层中悄然探出,试图缠绕上林飞雁的脚踝。
卫夙抬脚,看似随意地一踏,一股刚猛的气劲透地而入,那几缕暗影如同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消失不见。
接二连三的骚扰,虽构不成实质威胁,却极大地拖慢了行程,更如同不断敲响的警钟,印证着卫夙最直接的判断——林飞雁那套“化厄”之法,在让她自身变得不堪一击的同时,更像一块不断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饵食,持续不断地招惹着阴暗中的窥伺者。
她的“道”,本身就在制造着源源不断的危险。
眼看林飞雁低烧不退,意识甚至开始有些模糊,连站立都摇摇欲坠,卫夙深知不能再走。
她冷着脸,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最终在不远处的山壁下,寻到了一个勉强可容身的浅洞。
她几乎是半强迫地将林飞雁带至洞中,让她靠在最里侧相对干燥的石壁旁。随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不多时,带回了一些用大片树叶包裹的干净清水和一只处理好的山鸡。
洞内生起了小小的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潮湿。卫夙将烤好的、最为鲜嫩的部位撕下,递到林飞雁面前。
然而,林飞雁只是勉强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连吞咽都显得异常艰难,额角的虚汗从未干过。
看着她这副连维持生命最基本的需求都如此费力的模样,卫夙胸中那股无名的烦躁之火几乎要压抑不住。
她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一个人愿意为了一个早已逝去、甚至并非同类的执念,将自己折腾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
这所谓的“值得”,究竟价值几何?
夜幕彻底笼罩了山林,洞外传来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嚎叫与夜枭凄清的啼鸣。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在卫夙冷峻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她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履行着守夜的职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洞内那个蜷缩着、即使在昏睡中也因不适而微微蹙眉的身影上。
火光勾勒出林飞雁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轮廓,与她那份近乎固执的坚持,形成了一种令人胸闷的、难以调和的矛盾。
最终,她的视线垂下,落在自己膝上横放着的赤霄古剑上。冰冷的剑鞘,熟悉的重量,以及其中蕴含的、足以斩灭一切邪祟的绝对力量,曾是她唯一信奉的、简单而有效的真理。
可如今,这柄剑似乎无法斩断眼前这团由“代价”与“理念”交织成的、令人心烦意乱的乱麻。
“为了一个已死的执念,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值得吗?”
这个无声的质问,如同洞外呜咽的风,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回荡开来,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只有篝火燃烧的轻响,伴随着洞内那人微弱而不安的呼吸,共同诉说着这“代价”初显之下的沉重与迷茫。
前路,似乎因这沉重的代价,而布满了更加浓稠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