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记 第90章 第十二章 殇

霄蔺颓然坐在宫殿的地板上，脸色木然地盯着面前桌上那一份晚饭，一个托盘上只一个馒头，一碗清水。

连着三日了，每日只这么一点狗都不吃的东西，付清玉竟然敢这样对待他这个尉国的皇帝！枉自己还费尽力气将她扶上四阎王之位，还从摩易手中保住她的性命！真是个忘恩负义的贱人！

霄蔺越想越气，呼地一声站起来，一巴掌将托盘扫落地面。

啪！的一声，碗碟碎裂，汤水四溅，溅湿了他的衣摆，那白花花的馒头也咕噜噜滚到门边。

前面三日他每顿也如此这般将食物砸烂，作为一个帝王，他的尊严不允许他被这样折辱！

脾气刚发完，霄蔺的肚子却咕噜噜响了起来。

就算是皇帝，那也是人做的，三日不吃饭也要饿得慌。

霄蔺恶狠狠地瞪着地上沾了灰尘的馒头，黑一块白一块的，天人交战了好一会，最终，人饥饿的本能终究战胜了帝王的羞耻心。

现在他还有希望，皇家军队里还有不少忠于他的将领，一定会来救他的！还有摩易和汤云迪，付清玉和那黄口小儿妄想逼宫夺位，那是绝对不可能成功的！他要活着，他要看着付清玉那个贱人和霄启的那个儿子被千刀万剐！

想到这里，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踌躇了一下，还是伸手捡起地上的馒头，拍了拍，放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大口，好像是在咬掉付清玉的脑袋。

就在这时，殿门响起了吱呀一声。

一双素白的鞋子出现在霄蔺的面前。

湘玉一身素白衣裙站在门边，静静看着下方那个狼狈的男人。

看到是她，霄蔺呸地一声吐掉口中东西，哗！一下站起身来。

“贱人！你来干什么！”他充满恨意地喝道。

要不是这贱人带人堵住了密道，他此刻只怕早已逃出城外集结大军，将付清玉等人一网打尽！

“贱人！你到底为什么要背叛朕！”霄蔺厉声喝问道：“朕自问待你不薄，自那勾栏之地把你赎出来，带你进宫，给你荣华富贵，万般的宠爱，你竟然敢帮着付清玉逼宫，还要置朕于死地！”

他的后宫中虽然莺莺燕燕众多，每年还都出现许多新面孔，但湘玉却自始至终得了他的宠爱，若不是她出身卑微，恐还能更进一步，封个皇贵妃也是有可能的。可就算如此，皇后早已不管宫中事务，在这皇宫里，像她这般能被帝王宠幸好几年，那也是独一份的！他对她自问无半点亏欠，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被自己信任的妃子断了后路！

湘玉却面色阴沉地望着他，一步步走近。

“将我自勾栏瓦院赎出？！哈哈哈哈！”她突然放声大笑，声音无比尖锐。

“那又是谁害我进了那勾栏之地，**失节，败坏了父母家族的名声，毁了我的一生呢？！”

“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霄蔺惊疑，这湘玉莫不是被别人安排在他身边的棋子？

“我是谁？我是谁？”湘玉眼眸低垂，喃喃自问。

霄蔺见她神态不太对，在她的逼近下一步步朝后退去。

湘玉却突然抬头，眼神凌厉地看向他，脸上却反常地绽开一朵妖异的笑容，轻声说道：

“我是谁？你问我是谁？哈哈哈，皇叔，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湘儿啊！”

霄蔺看着她扭曲的五官，只觉得全身寒毛直竖，一股凉意陡然从后背爬上头顶，身上发麻。

“你，你说什么？你叫我什么？什么湘儿？你，你到底是谁？！”

“皇叔，我是湘儿啊，你忘了吗？当年在太子东宫，你可是最喜欢抱着湘儿在池塘边看鱼的啊，你还说等湘儿长大了，定然会成为尉国最尊贵公主。你，不记得湘儿了吗？”

湘玉一步步逼近，低低的话语似乎在诉说久别重逢的喜悦，在这昏暗的环境中，那魔怔一样的声音，飘飘荡荡，如幽魂般，让人毛骨悚然。

霄蔺只觉得脑中火花四溅，全身不住颤抖，他一步步往后退，膝下一软，一屁股坐倒在了床上。

湘玉欺身向前，泪水不自觉从她睁大的双眼流出，可是她脸上却反而扬着一个大大的笑容，似乎满心的欢喜。

霄蔺不知道为何，只觉得面前这女人可怕到了极点，那面貌此刻看去像极了他熟悉的某人，让他害怕得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胡说八道，你，你，你到底是谁？”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向湘玉，大声呵斥，可接下来的质问声却像是从喉咙挖出来一般，不由自主地发颤。

湘玉凑近，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如那些日夜温存时带着的万般温柔和眷恋。

霄蔺在她的手掌下，只觉得浑身僵硬，心中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往日的恩爱妃子，此刻似乎变成了狰狞的鬼怪。

“皇叔，怎么能忘了湘儿呢？湘儿，可是一直都记着皇叔呢。”湘玉轻轻说着，最后的几个字却是恶狠狠地一字一句从喉咙中吐出。

“我记得皇叔送我的兔子，记得皇叔带湘儿去看花灯。”

“我记得皇叔一刀砍死了我的父王！记得皇叔在我娘身上绑上石头将她推进了池塘！我还记得皇叔亲手捂死了我才不到一岁的弟弟！！！”

湘玉越说恨意愈盛，字字铿锵有力，像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霄蔺的心上，将那些深藏多年的记忆生生砸了出来。

“皇叔！湘儿，湘儿可都记着呢！”这句话咬牙切齿，带着无尽的怨恨和杀意，像极了恶鬼的嚎叫。

霄蔺已经被她的话吓得傻了，神智混乱。

“你，你是，霄，霄，不！不！不可能！不可能……你明明已经，已经……”

“我已经死了是吗？”湘玉接道：“没错！我是已经死了！从你杀害我爹娘，屠戮东宫的那日！从我沦落青楼卖身保命的那日！从我失贞沦为妓女的那日！从我进宫躺在你身下的那些日日夜夜！我就已经死了！我就已经死了！！”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这几年，和你欢好的不是霄玉湘！只不过只是一个叫湘玉的妓女！一个□□的贱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狞笑着，发丝飞散，神情癫狂！

噌的一声，湘玉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狰狞地笑道：

“今日，皇叔，你也要死了！我父王、母妃、弟弟、皇爷爷，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霄蔺看她拿出匕首，满眼的杀意地逼近自己，心胆俱裂，手足发软，狼狈转身朝着墙角爬去。

湘玉却用力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握紧匕首，狠狠地朝他的背上刺了下去。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

霄蔺开始还大声呼救，渐渐地声音喊不出来了，只剩下痛苦的呜咽，又渐渐低了下去，最后，终于一动不动了。

湘玉不记得自己挥砍了多少刀，只是不停用力刺着，直到面前的人已然没了生息，她尤不解气，又将人翻转了过来，对着心口的位置狠狠地又刺了下去，右手没了力气便双手握着刀继续刺……

一刀，一刀，又一刀，直到温热的鲜血溅满了她的头脸，身下的血流满床铺，将她的下半身的衣衫全部染红，黏腻的液体飞溅到她的眼睛里。

最后，她实在是没了力气，才渐渐停了下来。

面前的人胸口偌大的血洞，此刻已经被她刺成了马蜂窝。身下一摊的血，屋子里都是腥臭刺鼻的味道。

她呆呆坐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被刺成了破布一样的人体，又看了看那双圆瞪地望着她的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觉得全身有点冷，不由环抱双臂，轻轻颤抖起来。

她静静与那双眼睛对视了许久，才颤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慢慢将死人的眼睛合上。

做完这个动作，她又好似十分厌弃自己般，紧紧握住左手，指甲扎进掌心，刺痛，血一滴滴滴落在床上，与那些半干的血液混在了一起。

良久，她似终于想起了自己要做什么，从半跪着爬起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去，抓住死人的头颅，一刀狠狠砍在脖子上。

她不会武功，刚才杀人又脱了力，死人的脖子砍起来很吃力，最后变砍为切，又变成磨，好不容易才将那脖子砍断。

此时，她手上，身上，全沾满了血，抓着那死人的头颅，如同幽冥中的女鬼。

她踉踉跄跄站起身，踌躇了一阵，不知为何，又将头颅拿到面前，轻轻用自己的袖子擦拭着头颅脸上的血迹，又帮着他将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整理整齐，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僵硬扭曲的面孔。

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似乎，都融在了这最后的一眼中。

许久，她将头颅抱在怀里，朝着殿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秦娘子站在殿外等了很久，将军吩咐了，这件事情，让湘玉自己去处理，可她终究放不下心，还是跟了过来。

起初里面似乎有对话声，断断续续，不太清晰，接着是男人的尖叫呼喊，最后又渐渐低了下去。

她又等了许久，终究放心不下，正想着推门进去看看情况，殿门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打开了。

湘玉浑身浴血，捧着一颗人头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门边，她脸上沾满了血迹，衣裙上全是喷溅的血点，下摆几乎完全被染成了红色。

此刻，她面无表情，眼神飘忽，似乎看着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秦娘子见她这副模样，心生怜惜，示意身边的侍卫走上前去接过她怀里的人头，同时轻声问道：

“玉儿，玉儿，你，你没事吧？”

喊了几声，湘玉似乎才渐渐回过神来，眼神慢慢聚焦，看向前方的秦娘子，那眼眶中蓄了不知多久的泪水无声滑下。

秦娘子走上前环抱住她，将她的头颅轻靠在自己肩上，心中疼惜，柔声道：

“没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湘玉的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乖，没事了，全部都过去了……”

呜……呜……呜……

先是隐忍的低泣声断断续续响起，然后逐渐扩大，最终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哭。

这恸哭声让人肝肠寸断，似乎哭尽了一个女人悲惨的命运，痛苦的一生，就如同宫墙里以往响起的那些哭声一样，飘飘荡荡，从这个殿传到那个殿。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哭声的感染，宫内各个院落的围墙内也响起了悲伤的恸哭，不同的是，此刻再也没有呵斥声，没有人为了制止这些噪音，捂强行堵住她们的嘴巴，而是任这些哭声一浪又一浪，传遍了整个内宫……

九月十一日，大将军付清玉于尉都凉城发动政变，以一千墨羽营攻进皇宫，杀两千皇室护卫，被俘虏者近三千人。伪帝霄蔺被俘，付清玉大殿宣先帝传位遗诏，文武百官方知晓伪帝谋朝篡位之过往，天下震动，百官当殿恭迎先帝储君二皇子霄启之子回朝。

同日，四阎王之一汤云迪被杀，军变将起，墨羽营麾下张锡珉连同青羽营副将洛青洲平息兵变，此后洛青州归顺新帝，青羽军并入墨羽军。

九月十四日，伪帝霄蔺书罪己状，言自身罪行，并自戕谢罪。文武百官跪请世子继位，以继皇室正统。皇家军团宣布归顺新帝。唯叛军摩易不服，盘踞隆城、邺城等尉国东北八城，与皇家剩余六路叛军共三十万余人汇合，言世子和付清玉所持为伪昭，势要攻入凉城，复尉国正统。

双方大战半月有余，墨羽军兵器精良，飞骑将军少渊用兵如神，擅长突袭和以少胜多，其将青羽军打乱，穿插入墨羽军前锋部队，减少了墨羽军伤亡，且许诺杀敌立功的青羽军可正式归入墨羽军的编队，论功行赏，若不幸战死沙场，家人亦可得到丰厚抚恤。前锋营众将士士气大涨，铁羽军不敌，节节败退，后方燕国此时蠢蠢欲动，摩易夹在两者之间，腹背受敌，被连攻下东林、韩城、盐城三座城池，最终龟缩在以邺城为首的五城中，双方战事陷入僵持。

九月二十六，伪帝皇后王氏，当朝公布伪帝作乱，陷害先太子，杀死先帝及逼宫夺位的真相，百官震惊。新帝感念其诚明，封其为诚明郡君，仍令其居住内宫，一切规制不变，并言伪帝血脉亦为霄氏一脉，稚子无辜，祸不及妻儿，霄蔺二女仍为尉国公主之尊，世皆言新帝宽仁。

十月初二，黄道吉日，新帝霄弃登基，封号明。明帝亲封付清玉为镇国长青大将军，承超一品官衔，面圣可不行跪礼。方无盐、洛青洲等武将弃暗投明，亦论功行赏。新帝兴农事，减赋税，大赦天下，尉国渐显兴旺之态。

十二月初六，燕帝祁道麟朝堂上忽然晕倒，朝中乱做一团，虽最终太医诊断为劳累所至，静养半月即可康复，但燕帝老相已显，却仍未定立储君，三位皇子皆蠢蠢欲动，朝中暗潮涌动。燕帝为稳住朝堂人心，任命执宰韩晔监国，同时派使团前往尉国与明帝和谈。

至此，尉国动乱将息，燕国却内忧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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