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辆马车驶出繁城。
付清玉的对面坐着神色木然的薛十三,此时的他面色苍白,右手袖子空荡荡,左手珍而重之地将一个不大的锦盒环在胸前。
“你真的不回麓山了吗?”
薛十三头抬都不抬,视线一直在自己手中的锦盒上,只轻飘飘地应了句:
“不回了,大人生前说最喜欢澜林的山林花海,我要带着他回去,就在那里陪着他。”
付清玉目光扫向锦盒,视线一暗。就在她走后的第二日,韩晔于府内毒发身亡。
“不回去也好,”她又说道:
“麓山自那王明以下,皆是道貌岸然之辈,衰败乃早晚之事。”
薛十三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他自离开麓山那么多年,麓山对他的那道追杀令实则名存实亡,虽如此,可门中也从未派人来寻过他,如今王明真人终于发现下一代再无人能达先天之境可托付衣钵,这才借了这战的机会在张镰手中救下他,施恩于他,目的为何不明自白。
师徒二十年,他想的是什么,他很清楚。他从未欠麓山什么,反而是麓山亏欠他许多,薛十三也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毕竟这命,他本就没打算要!
两人正无言间,吁!的一声,驾车的老莫勒住了缰绳,马车停在了官道上。
“属下张九日参见王爷!”
付清玉一把掀开车帘,只见张九日单膝跪在车前。
“通天商行你管得不错,今后就交给你了,此次你不用跟我回凉城了。”
张九日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又马上意识到逾矩,急忙沉下头颅,恭敬地道:
“是。”
不知为何,听到能留在燕国,他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欣喜,脑海中闪过一名娇俏女子的身影。
“老莫,启程。”
啪!
马鞭抽响,车架又缓缓向前行驶,很快越过了张九日,沿着官道,驶向西北。
付清玉坐在马车上,把玩着手中一个小小的锦囊,此时她已进入尉国境内,马车也不再是燕国乘坐的那一辆了,而是摄政王的规制车架,周围里外三层皆是身着铠甲的精锐护卫。
这个锦囊是韩晔给她的,却是由薛十三转交到付清玉手中。里面除了付清玉熟悉的琉璃母玉,还有一块薄薄的黑色东西,付清玉两指将这黑色捻起,面色阴沉。
这东西边缘不规整,透过光线看去,密布细小交错的纹理,似乎是一小块被烧毁的锦缎,轻轻捻过边缘,指尖上像被抹了一道黑色的炭渍。她抿着嘴盯着手中这块黑漆漆的布料,神色凝重,突然,手上劲力一吐,那锦缎在她指尖瞬间破碎化为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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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新年伊始,赤麟军统领张镰荡平祁氏余孽,登基为帝,国号夏,定年号为建武,。
夏元帝治政清明,在燕朝统治下兵连祸结,几近破碎的江山终于逐渐统一,开启了长达三百多年的盛世之治。
建武元年五月,尉国摄政王亲拟诏书,愿与夏国平息干戈,建永世是好。元帝应允,亲定六月初八会于两国边境,隆城十里外的昭亭,签订盟约。
五月末,尉国皇宫。
付清玉静静站在主殿中,冷冷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大殿此时只有他们二人,殿门紧闭,门外的宫女内侍们早已退地远远的,少渊和戴禄亲自守在殿门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我没想到,会是你。”
付清玉的声音冷得似乎要凝成冰。
地上跪着的人不自觉地抖了抖,却又倔强地抬起头来,那张白面无须的脸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她。
“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是他的人!”
“是。”
那人不卑不亢地道。
“小光子!陛下如此信任你,你!”
付清玉怒不可遏。
“小光子虽奉韩大人之名入的宫,可自始至终却从未辜负陛下的信任!”
小光子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直视付清玉的眼睛,在她如刀锋般的眸光中不闪不避。
“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那这封烧毁的诏书,又是怎么落到韩晔手中的!!”
小光子紧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哼!”付清玉冷哼一声,“你不是不信陛下,你是不信我!”
“还是你觉得有朝一日我会杀了太子!谋朝篡位!”
付清玉愤怒地爆喝出声!
“你是想用韩晔来牵制我!”
小光子还是没有说话,这次却低下了头。
付清玉冷笑一声,一字一句,声音如刀。
“我若是想要这个位置!还需要篡位吗?陛下薨逝时早就拟好了诏书!用得着你事后再来防备我吗?!”
“你知不知道,若这诏书的碎片落到有心之人手中,只要他们随意捏造一个事实,顷刻间便可让朝堂岌岌可危,甚至会危及太子的性命!”
付清玉恶不可遏,饶是韩晔最后将那碎片给了她,饶是她亲手毁了那东西,可这整件事还是让她后怕不已,若不是机缘巧合,若不是韩晔本根本就没有害她的心思,若不是,若不是张镰胜了,此时恐怕她还被蒙在鼓中,而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物件,如此大的隐患,却如幽深鬼影般藏在她与朝廷之后,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倾覆大厦的那根梁柱!
这话小光子不敢反驳,他知道,付清玉说得没错,可是他更怕,他怕付清玉一时的委曲求全只是因为感念陛下英年早逝之下冲动的决定,可她与陛下不过是姐弟相称,太子亦不是她的骨血,这样的感情又能维持多久,终将会随着时间而淡去,等到有朝一日,付清玉缓过劲来,或许又会将目光再次瞄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届时太子年幼,她又手握重兵,天下再无人可挡,太子的性命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他不是信不过陛下,他,他是信不过付清玉!
付清玉深深吸一口气,冷声又道:
“事已至此,再留你不得,念在你用心伺候陛下的份上,这碗毒酒,你喝了,下去后再尽心服侍吧。”
“谢将军赏赐!”
小光子朝着她砰砰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付清玉却再不看他,径直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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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天青日朗
夏尉两国大臣齐聚诏亭,只待元帝张镰和摄政王付清玉缔结盟约,重建两国之好。可直到日上中天,却仍不见那两人到来,两边的大臣们接头搭耳,窃窃私语。
眼看日头都要偏西了,戴禄一脸着急地不时看向隆城方向,却久久不见那人出现。
王爷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只比她早了两日从凉城出发提前到隆城做盟约签订的准备,照例说,最迟昨日晚间,付清玉就应该到了呀。
越想越担心,戴禄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左右踱步,却看到对面夏朝的几位大臣也一脸焦急,几人对视一眼,都尴尬地一笑,夏元帝也没来。
就算放鸽子也没见过双方一起放的啊!
正胡思乱想见,就听得山路上响起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声。冯一飞一马当先,飞驰而至,待到了戴禄面前不远,他飞身下马,匆匆上前附在戴禄耳边说了几句话。
戴禄诧异地睁大了眼,冯一飞却很确定地点了点头。
戴禄顿时觉得头大无比,这,要怎么和对方交代啊?!
就在他头痛至极之时,对面夏朝此次的随行大臣纪明却主动走上前来。
“戴大人有礼,在下乃夏朝礼部主事纪明。”
“纪大人,有礼了。”
“实在抱歉,刚接到我国陛下的旨意,我们陛下有些事情耽搁了,要晚上两日才能到,不知,可否……”
“啊,那真是巧了,我们王爷也是突然有事耽搁了,需要晚些时候才能赶到隆城。”
“纪大人,不如,我们先到城中安置下来,待后日元帝陛下和我们王爷到了再共商盟约之事,如何?”
“本官正有此意,就是要劳烦戴大人了。”
“不劳烦,不劳烦。纪大人,我们这就先下山吧,请。”
“好。”
于是浩浩荡荡几百人,跟着戴禄又下了山,在隆城驿馆安置了下来。
而此时,燕国南海之地。
一名身材高大,带着兜帽的男子走进一间破旧的茶馆。
“老板,听说你这里能出海。”
茶馆老板财九抬起眼扫了下面前的人,又在他背后用布缠着的包袱上看了眼,懒洋洋地道:
“现在这个季节风大,没船。”
“老板,我有急事,你帮个忙。”
男人啪地一声将手拍在桌子上,离开时,桌上多了一块金元宝。
财九扫了一眼,将金元宝拢在手中掂了掂,似乎很满意,却张嘴说道:
“这季节台风天,船不好找。”
男人很识趣,啪地一声,又放上一块金元宝。
这次财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将两块金元宝收拢放进柜台中。
“明日这个时候过来。”
男子也不二话,得了答复转身便出了门。
财九乐呵呵地笑着,看这样子,又是个得罪了仇家的江湖人士,急着出海避祸的,这几年这样的人不少,不过像这么有钱的肥羊却也还真不多。
第二日,男人如约而至,财九抛给他一块牌子,领着这人从后门出去,坐了艘小鱼艇,直到一个小山坳中,那里早停着一艘大船在等候。
男人将牌子给守船的人看过,才被领上船,进入船舱内的卧室中。他没等多久,他便感觉到颠簸了起来,船出港了。
待到船航行了小半个时辰,从舱内的孔洞中看去,极目所至皆是海水,宋鳄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来。
他摘下头上的兜帽,坐在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总算是逃出来了。
也亏得他当机立断,早在暄王攻入繁城时便知道败局已定,趁乱出了城,不然被围困在皇宫中,只怕任他有再高的武艺,也冲不破几万大军的包围,此时早已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这一路,他小心避开官道,为了躲避搜查,只敢藏身小村落,且所过之处尽量隐秘,不见外人,凡是见过他的人,也都被他灭了口,心惊胆颤之下,一路避开搜查永乐王余党的赤麟军,绕了一大半个中原,才潜逃到了这最南边的小村落里。
东有张镰,北有付清玉,民不与官斗,他宋鳄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在两国逗留,只能出海另寻出路。听说南海之滨有仙山,钟玉之就曾出海寻仙后销声匿迹,燕国他是回不去了,不妨也去寻一寻仙缘。
宋鳄正畅想着,突然,船舱微微震动了一下,似乎缓缓停了下来。他忙凑在船舱边窗户往外张望。
此时海面上风平浪静,窗外浪花卷着潮湿的空气,噗噗地轻轻拍打在船体上,虽极目远眺皆是蔚蓝的海水,可宋鳄却有种感觉,船,不走了。
等了差不多半盏茶的功夫,仍感觉不到船体重新移动,宋鳄的双眉拧了起来。此时整艘船随着海浪轻轻摆动,耳中除了哗哗的海狼声,舱内静悄悄地,偶尔传来船体木板摩擦的吱吱声,除此之外,再无一点额外的人声。
如此诡异的情况,让宋鳄顿时心生警觉,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包裹,取出自己的银勾,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舱门。
甲板上很安静的,站在甲板上,海浪的声音更大了些,而原来应该在此处忙碌的船家和水手们,却不见了踪影。
“船家,船家!”
宋鳄皱起眉头,他扶着船帮处朝下看去,发现原先绑在船尾的那条小舟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是碰上了黑船?可也只听说过在船上杀人越货,尸体扔到海里的,却从没听过有哪个缺心眼的盗匪竟然连船都不要的啊?
宋鳄艺高人胆大,此时也不惧怕这些普通人的算计,只是心下有些奇怪。
“船家,船家,在吗?!”他又扯着嗓子叫了几声。
“哎!”
一声懒洋洋的女音突兀地在他头顶响起,宋鳄大惊,忙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女子正坐在船帆的桅杆上,一只脚踩着桅杆,一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脚则悬空晃悠悠的摆动着,此时那女子托着腮,正笑眯眯地看着宋鳄。
“宋大家,你找我啊?”
“付清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鳄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都已经小心翼翼地躲藏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竟然还是被这个女人发现了。
“宋大家你要远航,相识一场,本王当然要来送你一程了。”
“付清玉,这船是你搞的鬼?!”
“对啊,宋大家你喜不喜欢本王给你选的这处埋骨之地啊?”
“哼,”宋鳄冷哼一声,“付清玉,话可别说得太满了,这大海上,我跑不了,你,可也跑不了。”
“我?我本来就没想过要跑啊,不像是某些人,主子还没败呢,就像丧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逃了。哎,不对,连狗都知道要护主呢,啧啧啧,你啊,狗都不如。”
“付清玉!你!”
宋鳄被她如此当面嘲讽,满面赤红,怒发冲冠。
“哼,付清玉,别以为找到了我你就能怎么样,你可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今天谁送谁还不一定呢!”
付清玉却但笑不语。
“那加上我呢?”
宋鳄急忙回头,只见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从海面不远的小船上一跃而起,眨眼间飞身至船头。
“张镰!”
宋鳄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两名先天高手围堵在海上,这回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张镰,付清玉,永乐王已死,我也即将出海避祸,再不回中原之地,你们二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宋大家,你不归西,我们两这一分开,只怕一辈子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了。”
“我和你们二人也没有什么不解的生死大仇,我宋鳄可对天地立誓,今后绝不再踏足中原之地一步,也绝不对你二人出手,如何?”
“宋大家好胸襟,”付清玉啪啪啪拍了几下手,讥笑道:“可惜,我付清玉却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哪里敢放任你这样一位大敌远走高飞,不若,今日我们就在此地送你一程,也省了宋大家你舟车劳顿之苦。”
话音刚落,付清玉一跃而下,两人各自抽出兵器,将宋鳄围在中间,这次势必要不死不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