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山之巅
张镰站在山顶,静静等候,视线穿越过云霞,对面就是广源寺所在,他与景逸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里,景色依旧,却已物是人非。
此时,寺里的辰钟刚刚敲响了三下。不多时,山路上走来几人,张镰转过身,目光先看向中间坐在轮椅上的男子,他的脸色苍白,带着疲态,表情很平淡,仿佛今日这场决斗要定的不是他的生死,接着他又看向男子身后推着轮椅背着长剑的剑客,此人面色凝重,一脸肃杀,眼神锋利如刀;最后,他将视线定格在与他们一同走上来的女子身上。
两人面无表情的对视片刻,又各自移开。
此时,漫天云霞散去,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场中几人身上,清晨的细雾随着山顶的灰尘在折射的光线中翩翩飞舞,似乎预示一日之始,又或者是旧日的终结。
今天的目的大家都很清楚,张镰与薛十三两人没有再说多余的废话,照面后便马上战到了一起,付清玉细细感知,这山顶中除了观战的几人外,还有几道隐隐的气息。
这一次的决斗,有别于在瓮山中的那次,薛十三很快便意识到,张镰已非当初的吴下阿蒙,此时的他,武功应已迈入先天之境,跻身金榜前十。
擎山顶上,飞沙走石,宛如末日,一人大小的巨石都被两人的剑气劈得应声碎裂,就连天空的微微雪花,也都在两人战斗的庞大气韵中消融,化为丝丝细雨飘落。
薛十三越打越是心惊,对方武功进境之快,已超出他的预期太多!他少年时便在麓山习武,成年后除师傅王明真人之外,师门再无敌手。后来发生变故,流落民间,跟随韩晔的这几十年来,他自问在武学上从未懈怠,也从未有过败绩,而面前的对手,只是边陲之地一个小小世家子弟,几年前还只能在他的剑下勉力支撑,远不如他多矣,如今却已能与他战个不分高下。
张镰将心中的杀意紧紧锁住,不逸散分毫,他知道,自己虽然已是先天之境,可与薛十三这等高手一战,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为报父母亲人之仇,定全力以赴,薛十三为救韩晔,也必定不会留手,两人一战,没有胜负,只有生死!而生死,往往是在瞬息之间!
薛十三的长剑宛如银蛇狂舞,百招之后,两人已逐渐摸清对方的虚实,薛十三决定速战速决,不给张镰反击的机会。只见他长剑一收,续而剑势一敛,周围的空气突然好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附住一样,急速向薛十三身前收缩,而又在压缩到最顶点时猛然喷发,收缩的剑气瞬间化为无数银蛇,随着空气的炸裂迸射而出,撕咬着扑向张镰,在这山顶的空气中竟划破出一条条气流的扭曲痕迹,发出尖锐的嘶鸣!
这正是薛十三的成名绝技,麓山十三式!
漫天的剑影似乎要将初升的太阳都要一口吞灭,此时这一招,乃薛十三全力一击,声势比之在瓮山时强上数倍不止。
张镰知道,这只是前招,真正的杀招还在这些蛇影之后,他并不起招,敛息凝神,静静等待着。
果然,在蛇影即将扑至他头顶之际,一道庞大的剑光从蛇影的中心一冲而出,笔直向着张镰头顶斩落,宛如银蛇张开巨大的蛇口,要将眼前的张镰一口吞噬。
张镰紧握手中的少阳,侧身横举,手中气劲溢出,好似在积蓄力量,他还在等……
直到蛇口张到最大,已至面前,张镰的双眼猛地一睁,目中神光突现,手中的剑徐徐向前斩出。
这一击看似很慢,他手中的少阳剑似乎重逾千斤,他浑身激荡的剑气却飞快升至中空,化作一轮红日,向那巨大的蛇口劈砍而下!
张镰手中拿着的是剑,可这一剑,却化出了刀影,斩出了升腾的朝日一往无前的气势。
付清玉眼前一亮,这一刀太熟悉了,这不正是她当日在瓮山钟玉之的洞府中救下张镰砍出的那一刀吗?可是,却又有些不一样,若说当日她的那一刀,是破河的银月,以势破力,轻盈锋利,那今日张镰这一刀,却是用剑意带动着大河之力挥砍而出,以滚滚大河之巨力奔涌而上,推山倒海,一往无前,无物可挡!
嘭!
一声巨响!
银蛇与大河迎面狠狠撞击到一起,发出巨大的轰鸣,刺耳的巨响,一瞬间让观战的几人觉得像有人在耳边敲响巨鼓,白经等人急忙捂住耳朵,痛苦地皱起眉。
韩晔闷哼了一声,双耳渗出血水。
唯有付清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相撞的方向,突然,银光迸射,长刀的巨力势不可挡,生生将银蛇从蛇口处一切而下,一分为二。
轰!
两人一触即开,薛十三重重砸落地面,双脚在地上擦出了三四丈的距离,才止住退势。
哇!的一声,他一张口,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块,只见他自胸腹往上,被一道长长的剑伤贯穿,余势不停,将他的右脸至眼角,都划出了一道不浅的伤痕。
薛十三又连吐了几口血,他的内脏收到剑气所伤,五脏六腑如被灼烤般地疼痛,这边张镰也不好受,嘴角沁出了血珠,刚才那一招,他勉力推动大河之力,破了薛十三的麓山十三式,可身体也被反嗜,内脏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不过,这一战,是他赢了!!
薛十三捂住胸口,脸现悲色,看向一旁的韩晔,突然,他一咬牙,犹不放弃,一把抓起长剑,再次舍身扑向张镰。
“十三!”
韩晔的惊呼声响起,薛十三却充耳不闻。
大人不能死!他不能输!!
张镰眉头一皱,对方是成名多年的金榜高手,他不敢轻敌,少阳剑身一横,铛的一声,击飞了银蛇剑。薛十三却弃了银蛇,反而用身体撞向张镰,右手成拳,狠狠砸向张镰胸腹,用的正是麓山中同归于尽的招式!
张镰一惊,身形疾速后退,同时长剑一挑。
噗!一道高高的血线喷射而出,一只断手冲天飞起,五指成抓,抓向天空的太阳,终究,颓然砸落地面。
“啊!!”
“十三!!”
薛十三痛苦又不甘的嚎叫响起,贯穿云层!
“住手!张镰!我们认输!”
韩晔急切喊道,扶着轮椅站起,踉跄地冲向前去。
张镰却目光狠厉地看向倒在地上的薛十三,眼中杀意盈满。
他一步步走上前,长剑高高举起,一斩而下!
“住手!”
“张镰!”
呲!
长剑在半空中,余势未尽,却兀然停了下来,张镰眉毛皱成了个山字,面色凝重,他全力劈下的一剑竟是被身前这人仅用两根手指便紧紧夹住。
这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场中的道人发髻乌黑,面目方正,白面无须,眼中却璨若星河,他穿着一身白色长袍,黑色长靴,腰间缠着祥云样式的刺绣腰带,此刻正稳稳地挡在了薛十三面前。
他仅凭右手两根肉指便夹住了张镰的剑尖,此时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张统领,你赢了,莫要再赶尽杀绝。”
张镰盯着那道人两根如白玉般的指头,心下有些不忿,这道人武功绝对远胜自己,可张镰却丝毫没有收剑的意思,反而隐隐有股暴虐的气血上涌,他脸色一沉,手上用劲,长剑竟硬生生往下压了一小截。
那道人眉头一皱,看着从自己指尖蜿蜒而下的血色小蛇,感受着轻微的刺痛,望向对面眼中盈满杀意的男子,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张镰,够了!”
就在这时,一旁有道冷冽的女声响起,张镰朝她望了一眼,终于撤回了长剑。
“十三!你怎么样了!”
韩晔扑过去,扶起浑身血迹的薛十三。
“咳咳!”
薛十三一张口,又有大口的鲜血夹杂着破碎的内脏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大,大人,十三,对不住您!”
韩晔含泪摇了摇头,叹息一声,道:
“时也,命也,我早已苟活多年,此刻仇人皆死,心愿已了,再无遗憾,不怪你。”
“大人……”
薛十三哽咽着流下泪来。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他的大人还如此年轻,如此惊才绝艳,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过,还没能与心爱的女子在一起,还没有生儿育女享尽天伦之乐!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过几天快乐的日子,甚至,他还没有被人认真地爱过,他的大人,怎么会没有遗憾!
想到此处,薛十三悲从中来,噗!地一声,又喷出一大口鲜血,终于力竭昏了过去。
还是那棵树下,韩晔安静地坐着,这几日院外不时响起嘈杂的声响,整个繁城都处在混乱之中,今日那些声响渐渐停息了,又恢复了难得的宁静。
已进入一月,冰雪逐渐消融,繁城的春天来得早,再过一个月,又要进入百花盛开的季节了。
吱呀,吱呀……
他身后响起脚步踩踏薄雪的声音,韩晔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那些人,都处理完了吧。”
来人没有回答,径直走在他面前。
“你以为给了我这些信息,我就会饶你一命吗?”
韩晔浅浅一笑,云淡风轻地道:
“我从没想过。”
他抬起眼来看向面前一身戎装的男子,眼中没有恨,更没有惧怕,甚至没有人类该有的情绪,漆黑的瞳孔宛如世间最深最暗的矿洞。
男子皱眉。
“那你为何将名册给我?”
他不明白,就在他与薛十三比武后的第二日,韩晔将一份厚厚的名册送到了皇宫中。
名册上详细记载了繁城及燕国各州府旧属官员的详细情况,包括他们历年来的任职履历,犯下的罪行,贪污的钱款,暗地里投靠了哪家势力,又做了哪些事情。就连林穆声几人都震惊于这份名录的详细程度,这位燕国的执宰大人在朝中掌权多年,势力之大,布局之深远,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败在此等人物之手,燕国皇室,不冤!
一开始,他们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结果调查了几个人后,发现与名册上所述基本一致,众人更是吃惊。这几日,繁城城内多有混乱,都是因为他们在抓捕祁氏王室的残部余党。
“你将名册给我,既不是为求我饶你一命,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韩晔随意坐着,张镰挺直脊背站在他面前,他需要轻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这个姿势本就处于劣势,会让人觉得有压迫感,可是张镰却觉得他虽然是仰望自己,眼神中却根本没有看向自己,他的目光悠远,仿佛透过自己看向很远的方向。
“我从不觉得自己欠你什么,自然也无需偿还,至于比武,只是约定,是输是赢,是生是死,我也并不在乎。”
他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让张镰觉得很不舒服,仿佛他才是那个胜利者。
“那你想要什么?”
面对他的再三提问,韩晔这次终于将视线聚焦,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这个新皇朝的主人,即将拥有无上权利的人。
他突然洒然一笑,如春华绽放,轻扬的嘴角却有微不可查的讥讽。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张镰的手紧紧陡然剑柄,这副表情,让他想起十多年前,在天启殿上的情形,仿佛此刻站着的是他,跪着的那个才是自己!他紧紧抿着唇,生怕自己一怒之下就要拔剑将面前的人杀死。
韩晔垂下眼眸,看向地上的积雪,道:
“今日是我最后一日了,恕不待客,你请回吧。”
张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逗留,一甩披风,转身出了院子。
刚走出院门,他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人正面对站立,气氛剑拔弩张。
“无影针,这里不是你尉国的地方,你该回去了。”
那方脸道人语调毫不客气。
付清玉眉毛一挑,用能将人气死的轻蔑语气道:
“怎么?这院子是你王明真人的?还是这燕国是你麓山的场子?”
“你!”王明真人面对她这挑衅的语气,呼吸一滞,一口气差点没岔过来。
“付青玉,你别以为有金陵张越给你撑腰,就可以在我燕国为所欲为!”
“对啊”付清玉语气欠欠,气死人不偿命地道:“要不,你去和张越打一架,打赢了我也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噗嗤!
一旁的张镰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咳咳!”
他连忙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看,”付清玉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态度。
“这场子的正主人来了,要不你和他商量一下。”她特意加重了正主人这三个字,摆明了就是有恃无恐。
哼!
王明真人阴沉的目光扫了两人一眼,狠狠一甩衣袍的袖子,气冲冲地转身走了。
张镰带着笑意走上前来,看着面前一脸的得色女子,两人相视一笑,逸散的笑声瞬间划破了几日前的沉闷氛围。
“你还认识金陵张越?那个金榜第一?”
“几十年前见过一面,就是个特别无聊的人。”
住在一个叫金陵的小村子上,就给自己起名金陵张越,好像多高端大气一样,养了几只鸭子,起了什么小红、花花这样俗透了的名字。
两人聊了几句。付清玉突然道:
“我明日就要走了,你……治国不易,你处事要慎重,一国之君不像江湖草莽,其中枷锁困顿只能你自己体会了。林穆升是个人才,你多听他的建议。”
“嗯。”
她这样絮絮的嘱咐,让张镰感到心中一暖。
“那我走了。”
“好。”
付清玉对他微微一笑,转身迈进了他刚走出来的那扇院门。
张镰一愣,眉头一拧,继而有些气恼,不是说准备要死了,今日不待客吗?!
他恶狠狠地瞪了眼那敞开的门洞,悻悻然地走出了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