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门在姜临月身后合拢,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咔哒声。季梧秋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仿佛那上面正在无声放映着过往十几年纠缠不休的梦魇。沈遇扭曲的脸,梧桐苍白的容颜,毒气嘶嘶的声响,强酸腐蚀的滋滋声……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终汇成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荒原。
复仇的火焰燃烧了太久,几乎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如今火焰骤然熄灭,留下的不是灰烬的余温,而是刺骨的寒冷和一片看不清前路的黑暗。她该怎么办?她还能为什么而活?巨大的虚无感像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她,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身体的疲惫和毒素残留的影响此刻被无限放大,每一寸肌肉都沉重不堪,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钝痛。
她试图握紧拳头,找回一丝力量,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如此艰难。指尖无力地松开,那个装着梧桐最后痕迹的文件夹滑落,掉在洁白的被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就在这一刻,一直强撑着的、用冰冷和理智构筑的外壳,终于无法承受内部巨大的压力,出现了细密的、遍布全身的裂纹。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毫无预兆地从她喉咙深处挣脱出来。她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试图将那崩溃的声音堵回去,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指缝,滚烫得灼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更令人心碎的、无声的恸哭,是堤坝彻底溃决后,积攒了太多年、混杂着痛苦、仇恨、无力、迷茫和巨大悲伤的洪流。
她以为自己早已流干了眼泪,原来并没有。它们只是被冰封了太久。
一直站在门口阴影里、并未真正离开的姜临月,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没有立刻上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看着那个总是挺直背脊、仿佛无坚不摧的女人,此刻蜷缩在病床上,脆弱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季梧秋的颤抖,那压抑不住的啜泣,像无形的针,刺破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也刺中了姜临月内心深处某个被同样冰封的角落。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不是病房,是法医中心的停尸房。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并肩作战的同事,躺在冰冷的不锈钢台上,覆盖着白布。一场针对证人的拙劣灭口,流弹却夺走了恰好经过的、无辜者的生命。她就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手里还拿着刚刚讨论完的尸检报告,指尖还残留着咖啡杯的余温。她记得那种瞬间被抽空所有力气的眩晕,记得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窒息感,记得那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碾碎的无力与悔恨。她没有哭,当时没有。她只是走上前,像完成任何一个普通流程一样,掀开白布,确认身份,记录,然后继续完成那份未尽的尸检报告。冷静,专业,近乎冷酷。
但有些东西,从那一刻起,就永远地改变了。她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她知道那种看着重要的人在眼前消逝,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是如何像最锋利的冰锥,凿穿心脏,留下一个永不愈合的、寒冷的空洞。
季梧秋此刻的崩溃,她感同身受。
终于,姜临月动了。她迈开脚步,走到床边。她的影子落在季梧秋颤抖的脊背上。她没有说话,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的空话。她只是俯下身,伸出双臂,以一种不容拒绝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将那个蜷缩的、被泪水浸透的身体,轻轻地、坚定地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季梧秋的身体瞬间僵硬,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吓到。她试图挣扎,想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和距离,但姜临月的手臂稳固而有力,没有松开,也没有收紧到让她不适,只是提供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可以依靠的支点。
“哭出来。”姜临月的声音贴在她的耳畔响起,不再是平时那种公事公办的冷静,而是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毛躁的沙哑,像夜深人静时流淌的溪水,“这里没有别人。”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季梧秋内心封锁的闸门。她放弃了抵抗,整个人脱力地靠在姜临月怀里,额头抵着对方单薄却稳靠的肩膀。压抑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束缚,从一开始的哽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抽泣,最后是近乎失控的、宣泄般的恸哭。她哭得浑身发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泪水迅速洇湿了姜临月肩头的衣料,留下深色的、带着体温的痕迹。
姜临月没有动,任由她哭着。一只手依旧稳稳地环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抬起来,动作有些生涩地、轻轻拍着她的后心,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而稳定。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甚至可以说是陌生。她的世界大多由逻辑、证据和冷静的分析构成,鲜少有这样直白的情感接触。但此刻,她遵循着某种本能,做着这笨拙却无比真实的安抚。
“都过去了…”姜临月低声说,声音很轻,几乎融入了季梧秋的哭声里,“他死了…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
季梧秋在她怀里摇头,泪水蹭在她的颈侧,声音破碎不堪:“…梧桐…我对不起她…我没能…没能保护好她…”
“那不是你的错。”姜临月的语气很肯定,没有任何犹豫,“那时候你也只是个孩子。罪恶的是施加伤害的人,不是你。”
“可是我…我甚至没能…亲手…”季梧秋的话语被更汹涌的泪水打断。她恨沈遇的自我毁灭,剥夺了她手刃仇敌、为妹妹讨回最后一点“公道”的可能,哪怕这种“公道”在法律上并不存在,只是她内心偏执的渴望。
“死亡太便宜他了。”姜临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本质的冷冽,“活着接受审判,在众人的唾弃和法律的制裁下慢慢腐朽,才是他应得的。现在这样,是他怯懦的逃脱。”她顿了顿,感受着怀里身体依旧剧烈的颤抖,继续用那平稳的声线说,“但你不一样,季梧秋。你活下来了。你穿越了他布下的所有黑暗和陷阱,你走到了最后。你赢了。”
你赢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季梧秋被泪水模糊的视野。她赢了?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她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个被迫追逐、被过去阴影缠绕的失败者。
“活着,就是赢。”姜临月仿佛能读懂她混乱的思绪,继续说道,拍抚着她后背的手未曾停下,“带着记忆,带着伤痕,继续往前走,就是对他最大的反击。”
季梧秋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间歇性的、深长的抽气。极致的情绪宣泄耗尽了她的体力,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但同时,那种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堵塞在胸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姜临月身上淡淡的、属于实验室的冷冽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极淡的消毒水味,萦绕在她的鼻尖,奇异地带来了一种安定感。这个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凉,但那份稳定和接纳,却是她此刻最需要的浮木。
“我…不知道…以后…”她哽咽着,声音含混不清。
“不需要现在就知道。”姜临月截断她的迷茫,“先把身体养好。一天一天来。”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季梧秋逐渐平复的、带着鼻息的呼吸声,和姜临月稳定而轻缓的拍抚声。窗外的天光似乎明亮了一些,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白的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季梧秋靠在姜临月怀里,闭上眼睛。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彻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仇敌伏诛的痛快并未到来,但某种纠缠她多年的、紧绷到极致的弦,似乎悄然松动了。恨意依然存在,痛苦不会消失,但它们不再是她生命的全部。
姜临月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下来,呼吸变得绵长。她没有立刻松开,依旧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势,像一座沉默的灯塔,在风暴过后,为迷航的船只提供着短暂的停泊。
很久,直到确认季梧秋的情绪完全平复,甚至可能因为疲惫而陷入浅眠,姜临月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臂,将她轻轻放回枕头上,拉好被子。她站起身,肩头的衣料还带着湿意。
她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季梧秋即使睡去依旧微微蹙着的眉头,和那被泪水冲刷后显得有些苍白的脸。然后,她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缓地拂开了黏在季梧秋额前、被汗水与泪水浸湿的几缕碎发。
动作轻柔得,仿佛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做完这个近乎逾越了她平日行为界限的动作,姜临月收回手,转身,再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门合上。
病床上,季梧秋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一滴残存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但她的呼吸,是这许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