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季梧秋没有真的睡着,极致的情绪宣泄掏空了她的精力,但大脑深处某个部分依旧清醒,像暴露在空气中的神经末梢,敏锐地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她闭着眼,能感觉到姜临月轻柔地将她放回枕头,能感觉到被子被拉高盖住肩膀,能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拂开她额前湿发的触感——那触感太轻,像羽毛掠过,却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然后,是门合拢的细微声响。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但这一次,与之前的空洞死寂不同。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姜临月身上那种冷冽的、混合着实验室气息的味道,还有她肩头衣料被泪水浸湿后微微散发出的、带着体温的潮意。季梧秋甚至能回忆起对方怀抱的轮廓,不算柔软,甚至有些硌人,但那坚定不移的支撑力,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她的背脊和心里。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是泪水干涸后的黏腻感。天花板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白,但此刻看去,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她抬起没有输液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额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拂而过的、陌生的温柔。
姜临月…
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滚过,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厘清的温度。她们是同行,是短暂的合作者,是被同一个案子卷入危险漩涡的难友。在此之前,季梧秋对姜临月的认知仅限于“顶尖法医”、“冷静”、“专业”、“界限分明”。她欣赏对方的能力,信赖对方的判断,甚至在生死关头将后背交给对方。但她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比仪器还要缺乏情绪波动的人,会在她最狼狈不堪、防线尽碎的时刻,给予这样一个……拥抱。
那不是出于同情或者怜悯,季梧秋能分辨出来。姜临月的动作里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那更像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的共情,一种在黑暗中最直接的、无声的扶持。她说“我知道失去是什么感受”。那一刻,季梧秋在她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与自己同源的痛楚。
原来,她也并非全然冰冷。只是她的伤痕,被埋藏得更深,用更坚硬的理性外壳包裹了起来。
这个认知,让季梧秋心里某个角落微微松动了一下。她不是唯一的幸存者,不是唯一背负着沉重过往在黑暗中独行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被子那个文件夹上。梧桐最后的痕迹。仇恨的目标消失了,但梧桐并没有消失。她依然活在她的记忆里,那些鲜活的、温暖的片段,不应该只被最后的惨烈所覆盖。沈遇想要毁灭一切,抹去一切,但他失败了。她还活着,记得梧桐笑起来的梨涡,记得她撒娇时软糯的声音,记得她仰望星空时亮晶晶的眼睛。
活下去。姜临月说,活着就是赢。
季梧秋慢慢撑起身体,靠在床头。动作牵动了输液管,手背传来一丝刺痛,但她没有理会。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颤抖,稳稳地拿起了那个文件夹。
她打开了它。
里面是照片的复印件和一些现场物证的记录报告。有那个星空发夹的特写,有那缕枯黄头发的放大图,有观星台、河边小屋这些地点的现场照片……每一张,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疼痛清晰而尖锐。
但她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再次崩溃。她只是看着,任由那些影像和文字带来的痛苦冲刷着自己。眼泪无声地滑落,但不再是之前那种失控的洪流,而是安静的、持续的流淌,像在清洗一个陈年的伤口。
她看着照片里梧桐天真烂漫的笑脸,看着那些象征着罪恶和痛苦的物证,看着报告上冰冷的、描述死亡过程的专业术语。仇恨依然在胸腔里燃烧,但不再是无差别吞噬一切的野火,而是被引导着,凝聚成了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一种绝不遗忘、并要阻止此类罪恶再次发生的决心。
沈遇死了,但世界上还有无数个潜在的“沈遇”。那个衔尾蛇的符号背后,可能还隐藏着更庞大的阴影。她的战斗,并没有结束,只是转换了战场和目标。
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这次进来的是护士,来检查输液和生命体征。护士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和红肿的眼睛,以及她手中打开的文件,眼神里流露出同情,但什么也没问,只是熟练地操作着。
季梧秋配合着护士的检查,目光却始终没有完全离开那些文件。护士离开后,她将文件仔细地合拢,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身体依旧疲惫,精神却不再是一片荒芜。仇恨的执念松动了,腾出的空间里,注入了一些别的东西——对未来的模糊思考,对自身力量的重新评估,还有……对那个给予了她关键支撑的法医,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感知。
她想起姜临月离开时,那个轻得几乎不存在的、拂开她额发的动作。那不是一个必要的动作,超出了专业合作的范畴,甚至超出了普通同事或战友的界限。那是一个带着……温度的动作。
季梧秋翻了个身,面向窗户。外面的天光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橙黄色,夕阳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平行的光带。
她还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去重新找到生活的支点。前路依然迷雾重重,旧伤未愈,新患潜伏。
但至少此刻,在这片被夕阳浸染的、不再是纯粹冰冷的白色病房里,她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微弱却真实的……平静。而这份平静,与那个名叫姜临月的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她尚未完全理解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