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的白,是一种吞噬一切生气的、毫无温度的白。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试图掩盖掉所有其他气息,包括生命本身细微的痕迹。季梧秋靠在升起的病床上,手背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汇入她的静脉,像在填补某种看不见的空洞。
她醒过来已经两个小时。身体里那种被无形之手攥紧肺叶、剥夺呼吸的灼痛感已经缓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浮。毒素的影响尚未完全清除,医生嘱咐需要观察和静养。但她的大脑却无法停止运转,像一台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即便关机,内部零件仍在惯性震颤。
沈遇最后那张狂热扭曲的脸,混合着强酸腐蚀物体的滋滋声,还有更久远的、梧桐苍白的面容,在她闭上的眼帘后方交替闪现。仇恨的目标消失了,以一种自我毁灭的、近乎嘲讽的方式。没有审判,没有忏悔,只有一片被毒气和强酸污染过的、需要彻底封闭的废墟。这结局,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解脱,反而留下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茫和更深沉的疲惫。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声。会这样进来的人只有一个。
姜临月走了进来。她换下了之前的作战服,穿着简单的深色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脸上带着连续高强度工作后难以完全掩饰的倦意,但眼神依旧清明冷静,像风暴过后沉淀下来的湖面。她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纸质文件夹。
“感觉怎么样?”她走到床边,目光快速扫过季梧秋手背的输液管和床头监护仪上的数据,专业的审视多于客套的寒暄。
“死不了。”季梧秋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她试图挪动一下身体,牵动了不知哪里的肌肉,带来一阵隐痛,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姜临月将平板和文件夹放在床头柜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地保持着既不显得疏离、又不会侵犯个人空间的界限。“血液中的毒素浓度已降至安全阈值以下,主要损伤在呼吸道黏膜和部分神经末梢,需要时间恢复。后遗症方面,可能会有短期的咳嗽和易疲劳。”
季梧秋“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没有焦点。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外面…怎么样了?”季梧秋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声音干涩。
“现场初步清理完毕。毒气成分已解析,解毒剂正在批量生产,用于可能受影响的周边区域预防性投放。沈遇…确认死亡。强酸几乎溶解了一切,包括他本人和办公室内大部分物品。残骸取样分析正在进行,但预计能找到的有价值线索不多。”姜临月的汇报简洁、客观,不带任何情绪渲染,像在宣读一份尸检报告。
果然。季梧秋闭了闭眼。沈遇用最彻底的方式,抹去了他自己存在的痕迹,也断绝了任何人从他那里获取更多答案的可能。包括那些关于梧桐的、未被揭露的细节。
“他最后说的…‘游戏还没完’…”季梧秋低声重复着那句话,像在咀嚼一根坚硬的骨头。
“可能是虚张声势,也可能…”姜临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暗示他有同伙,或者布置了延时性的后续计划。技术部门正在全力排查他所有的网络痕迹和通讯记录,许队那边也在深挖他的社会关系和资金往来。”
同伙。季梧秋的心沉了沉。一个沈遇已经带来了如此巨大的破坏和痛苦,如果还有其他人…
“曾令豪提到他手腕上的图案,衔尾蛇。”季梧秋想起这个细节,“沈遇也有。这可能是一个标志,一个…组织的标志。”
“不排除这种可能。”姜临月点头,“衔尾蛇象征循环与无限。如果这是一个组织的符号,那意味着他们的活动可能持续了很久,范围也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沈遇,或许只是其中的一环,甚至可能也只是一枚棋子。”
这个推测让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刚刚结束一场惨烈的战斗,却发现面对的可能只是一个庞大阴影的一角。
季梧秋感到一阵无力感袭来,混杂着身体未愈的虚弱,让她几乎想要就此沉沦下去。追查了这么多年,手刃仇敌的瞬间被剥夺,还可能牵扯出更黑暗的谜团。支撑她的那根名为“复仇”的柱子,似乎正在崩塌。
就在这时,姜临月拿起那个纸质文件夹,递了过来。“这是现场能找到的、关于你妹妹的…所有东西的照片和初步分析报告。大部分实物已经…损毁了。”
季梧秋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看着那个薄薄的文件夹,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东西,迟迟没有伸手去接。那里面的影像和文字,是梧桐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也是最残酷的印记。
姜临月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举着。
良久,季梧秋才缓缓抬起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指尖微颤地接过了文件夹。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攥着,指节用力到泛白。文件夹粗糙的纸质触感,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和沉重。
“谢谢。”她哑声说。这两个字包含了太多,为这份资料,也为之前无数次或明或暗的援手,更为在那生死一线的储藏室里,那份隔着电波传来的、冷静而坚定的支撑。
姜临月微微摇了摇头,算是回应。她的目光落在季梧秋紧绷的脸上,看到了那深藏的、几乎要将她自己压垮的痛苦和迷茫。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冷静、锐利、仿佛无坚不摧的侧写师。
“季梧秋,”姜临月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沈遇死了,不代表一切就结束了。你妹妹的案子,在法律层面,因为主犯死亡,或许会告一段落。但对你而言,不是。”
季梧秋猛地抬眼看向她。
姜临月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坦然而冷静:“仇恨可以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动力,但不应该是唯一的目的。现在,这个目的以一种你无法控制的方式消失了。你需要找到新的支点。”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个在妹妹去世后,依然选择面对黑暗、并且走到了今天的季梧秋。”
这番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季梧秋试图用麻木和疲惫掩盖的内心。是的,复仇的目标消失了,她该怎么办?这些年,她几乎已经忘记了没有这份仇恨驱动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
“新的…支点?”季梧秋喃喃重复,眼神里是一片荒芜。
“比如,”姜临月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弄清楚衔尾蛇到底代表什么,沈遇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防止下一个‘沈遇’出现,避免下一个‘季梧桐’的悲剧。”她的目光扫过那个被季梧秋紧紧攥着的文件夹,“或者,仅仅是学会如何带着这些记忆和伤痕,继续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听起来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季梧秋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承载着妹妹最后痕迹的文件夹,又抬眼看向姜临月。对方就坐在那里,平静,稳定,像暴风雨中一座沉默的灯塔,不提供温暖的港湾,却至少指引着不会沉没的方向。
她们是如此的不同。一个被情感和往事撕裂,一个用理性和专业构筑壁垒。但正是在这极致的差异中,在共同经历了生死边缘的黑暗后,某种奇特的联系已经悄然建立。不是温情脉脉的友谊,更像是一种基于绝对理解和专业认可的战略同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在绝境中相互依存过的战友情谊。
季梧秋深吸了一口气,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她尚未完全恢复的呼吸道,带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她将文件夹轻轻放在被子上,没有打开。
“我需要时间。”她说,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空茫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重新凝聚。
“我知道。”姜临月站起身,“医生建议你至少住院观察四十八小时。外面的事情,有许队和我在。”
她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那个定位器,”她指的是之前贴在季梧秋身上的那个,“信号很好。”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季梧秋一个人,和那单调的滴答声。她靠在床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天空依旧是灰蒙蒙的,但云层的缝隙里,似乎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小腹的位置,那里曾经贴着一枚冰凉的金属片。然后,她的指尖缓缓移向那个放在被子上的文件夹。
路还很长,迷雾并未散尽。旧的伤口依然疼痛,新的挑战可能接踵而至。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片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的白色里,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