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心秤
夜深人静,仓库角落那盏六十瓦的白炽灯是唯一的光源,在史今铺开的稿纸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辅助岗位绩效考核初步思路”——标题写得工整,下面的内容却迟迟无法落笔。那些管理学书籍上的条条框框,在面对活生生的人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工作量”三个字他写了又划掉。老马虽然有点散漫,但厂里几十年的人情世故、各个犄角旮旯堆过什么东西、哪些陈年旧账可能在哪里找到线索,这种“经验”的价值该如何衡量?周师傅花三天时间修复那台老师傅都摇头的老设备,避免全线停产,这又该折算成多少“绩效”?史今的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意识到,最难考核的,恰恰是那些无法简单量化的、却往往至关重要的东西。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传来铁锁链轻微的碰撞声。史今抬头,看见老马佝偻的身影在门口犹豫不前,手里端着他那个几乎从不离手的搪瓷缸子,但脸上的表情却与平日喝茶闲聊时的悠闲截然不同。
“史…史组长,”老马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近乎讨好的笑,“还没歇着啊?”
史今心下诧异,连忙起身。“马师傅,您叫我史今就成,这么晚了,您这是…”
“唉,心里有事,睡不着。”老马搓着粗糙的手掌,目光在稿纸上飞快地掠过,又立即垂下。他站在桌前,既不离开,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与平日那个插科打诨、遇事就溜的老马判若两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史今啊,我听说…这回考核,还要考写字?还要面试答辩?”
史今的心猛地一沉。他确实在考虑将“基础沟通理解能力”和“岗位适应性”作为综合评估的一部分,但这还只是个尚未成型的念头。消息不仅传得快,还夸张变形了。
“马师傅,您别听人瞎传,方案还在酝酿,没那么复杂。”史今尽量让语气平稳。
“我晓得,我晓得…”老马连连点头,眼神却更加慌乱,“我就是…随便问问。我这个人,没啥文化,嘴也笨,就会守着这点老底子…要是真要考那些字啊、当面说个一二三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卑微,“我肯定是…不行了…”
仓库顶棚传来野猫跑过的细碎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老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史今注视着老马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忽然想起刘广利被调查时,老马在会议室门口,哆哆嗦嗦掏出那本皱巴巴的账本的样子。那个平时唯唯诺诺的老马,在关键时候,心里也揣着明白,知道啥是大是大非。这种藏在日常散漫下的明白和底线,考核表上该怎么写?
“马师傅,”史今声音异常郑重,“考核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让该受重视的贡献被看见,不是为了考倒谁。您对厂里这些老底子的熟悉,心里那杆明白秤,我都记着。”
老马抬起头,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是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忙,你忙,我不打扰你了。”说完,像是生怕史今再说出什么他害怕听的话,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仓库,那略显慌乱的背影与平日的慢吞吞形成了讽刺的对比。
史今站在原地,茶缸里的热气还在袅袅上升,他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老马的恐惧,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场改革对许多像他这样的“老厂人”的真实冲击。它不仅仅关乎效率,更是在重塑一整套生存逻辑。他手中的笔,此刻重若千钧。
这比整理一千遍仓库都要艰难。
他重新坐回桌前,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积满灰尘、里面杂物混放的旧工具箱上——那是老马的工具箱,一如他散漫的作风。史今忽然想起前阵子的一件事:技术科急需找一个几年前某型号设备替换下来的旧齿轮做研究,图纸号都模糊了。就当大家准备放弃时,老马叼着烟,眯着眼在废料区翻捡了半天,最后居然真从一个锈蚀的箱子里拎出了那个齿轮,还嘟囔着“好像是某某年那批设备换下来的”。这种基于长期浸淫而产生的、近乎直觉的“经验”,以及那种在关键时刻不糊涂的底线,该如何写进考核表?又该赋予多少分值?
窗外传来夜班工人交接班的隐约人声。史今推开那份试图设计完美指标的稿纸,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笔记本。他决定换一种方式——不再执着于设计冰冷的表格,而是开始记录。记录每个岗位那些容易被忽略却关键时刻能顶上的细节,记录像老马找出旧齿轮、更记录他在那本关键账本里体现出的、无法用日常考勤衡量的价值。
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史今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不是一套看似精确却可能刻板僵化的标尺,而是一杆能够掂量不同形态价值的“心秤”。这杆秤的一端是工厂发展的需要,另一端是每个工人——其独特经历所积累下的、对组织而言可能不可或缺的价值,尤其是那些藏在日常下的忠诚与明白。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仓库高窗上的灰尘,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史今已经写了整整七页。不是考核条款,而是对各个岗位“隐性价值”的观察与思考。他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推开仓库大门。
清冷的晨风扑面而来。厂区渐渐苏醒,上班的工人们三三两两走过。史今站在仓库门口,心中那杆“心秤”第一次有了清晰的分量。他知道,自己正在触摸改革中最复杂的部分——如何在追求效率的同时,不至于将那些无法被简单量化却真实存在的价值一并抛弃。
这条路注定艰难,但当他看到老马揣着手、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地走来时,史今知道,他必须找到那个平衡点。这不仅关乎制度的设计,更关乎人心的安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