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固之春 第29章 第29章 星火

第二十九章星火

史今那本记录“隐性价值”的笔记本，起初就像一粒沉入深潭的沙子，悄无声息。他依旧每天忙碌于仓库的日常收发，应对着新项目越来越精细的物料需求，但在间隙里，更加留心观察着各个岗位上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他看见锅炉房的老孙头，如何在每次巡检时多听一听、多摸一摸，凭借经验提前判断出一次潜在的阀门泄漏隐患，避免了可能的生产中断。他记录下机修车间一位不起眼的老师傅，如何利用废旧零件巧妙改造了一台专用工具，将某个装配工序的效率提高了近三成。他甚至注意到传达室的老宋，如何凭着对人脸和声音的超强记忆力，几乎从未错放或漏报过一个外来人员，无形中为厂区安全增添了一道防线。

这些点点滴滴，被他用最朴实的语言记录在本子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具体的时间、人物、事件和其带来的实际效果。他不知道自己记录这些最终能起到什么作用，只是遵循着内心那杆“心秤”的指引，觉得这些付出不应该被漠视。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赵东升突然召集优化小组和相关科室负责人开碰头会，议题很明确：各岗位考核指标的初步框架已经由人事科和林凡的技术团队分别提出，现在需要讨论整合，尤其是针对那些难以量化的辅助岗位。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人事科拿出的是一套看似严谨的表格，充斥着“工时利用率”、“差错率”、“任务完成及时性”等指标。林凡则从技术角度，提出了一系列基于数据采集和流程节点的考核点。两套方案都透着冷冰冰的精确，却让在座的不少基层干部眉头紧锁。

“赵厂长，”机加工车间主任王大海忍不住开口，“这套指标放在流水线上也许行得通，可像维修、巡检这类工作，突发情况多，很多贡献没法用这些数字体现啊！比如我们车间的周师傅……”

“王主任，”人事科长老李推了推眼镜，打断了他，“考核必须要有统一标准，否则如何保证公平？特殊情况可以备注说明，但不能作为否定标准化的理由。”

林凡也补充道：“数据化、标准化是管理提升的基础。我们可以通过优化数据采集方式来尽量覆盖复杂情况。”

讨论陷入了僵局。支持标准化的一方强调公平效率，担忧的一方则强调现实复杂。赵东升听着，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击，未置可否。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史今身上。

“史今，”赵东升忽然点名，“你负责的仓库，也是典型的辅助岗位。对于考核，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你那个优化小组，不能只挂名不发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史今身上。老李的眼神带着审视，林凡则有些好奇，王大海等人则流露出几分期待。

史今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他没有直接回答关于仓库的问题，而是拿出了那本已经写满大半的笔记本。

“厂长，各位领导。”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努力保持着平稳，“我这段时间，随手记了点东西。可能…可能跟严格的考核指标不太一样。”

他翻开本子，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用自己的话，简要讲述了老孙头发现隐患、老师傅改造工具、传达室老宋精准识人等几个例子。他讲得很平实，没有夸张，只聚焦于事件本身和其带来的实际价值。

“……我就是觉得，”史今合上本子，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咱们厂的考核，除了衡量干了多少活、出了多少错，是不是也能有个地方，让人知道这些……这些看起来不起眼，但关键时刻顶了用的付出？哪怕就是在评语里提上一笔呢？”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史今这番看似朴拙甚至有些偏离主题的发言，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建议，只是一个来自最基层的、带着温度的角度。

王大海率先打破沉默：“史保管说的在理！周师傅修好那台老铣床，避免了多少损失？这能用工时算吗？”

另一位车间主任也附和：“是啊，有些老师傅的价值，真不是几张表能体现的。”

老李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林凡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史今，似乎第一次从这个沉默的保管员身上看到了某种不一样的东西。

赵东升沉默了片刻，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看向史今：“你的本子，会后留给我看看。”

然后，他对众人说：“考核的目的是激发活力，促进发展，而不是把人框死。史今同志提到的这些实例，反映了一线实际情况。人事科、技术科，还有史今的优化小组，接下来要碰头，研究一下如何在既定考核框架内，给这类无法简单量化的贡献留出体现的空间，比如设为附加项或纳入综合评议。前提是，必须确保考核主体框架的严谨和公平。”

散会后，史今将笔记本交给了赵东升的秘书，心里有些没底。**他不知道自己这番基于直观感受的发言，究竟会被如何看待。**

几天后，修改后的考核方案征求意见稿下发。史今惊讶地发现，在最终的考核表末尾，增加了一个“突出贡献或特殊价值说明”栏，虽然篇幅很小，位置也不起眼，但确确实实是留下了那么一个口子。

王大海拿着新方案，特意找到史今，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史今！还真让你给说出点道道来了！”

史今看着那张表格，心里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他知道，这一个小小的栏目，只是一个开始。如何让这个栏目不被流于形式，如何确保其评价的公正，是更难的课题。但至少，他点燃了一颗小小的星火。这星火能否形成燎原之势，尚未可知，但它毕竟在冰冷的规则铁幕上，烫出了一个透气的孔。

而他不知道的是，赵东升在办公室仔细翻看他那本笔记时，嘴角曾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笑意。这个史今，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