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刀锋
市农机站之行带来的短暂暖意,尚未在史今心中完全散去,便被一记真正的惊雷炸得粉碎。
这惊雷并非来自技术难题,而是直接关乎每个人的饭碗。
赵东升的改革刀锋,比所有人预想的更快、更利。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先开会造势,而是直接让厂办贴出了一份措辞冷硬的《关于永固镇农机厂岗位优化及竞聘上岗的初步方案》(征求意见稿)。
方案的核心冰冷而直接:全厂岗位重新核定,压缩非生产人员编制;所有岗位,包括中层干部,全部公开竞聘;实行“末位淘汰”,结合工作量、工作难度、质量考核,综合排名垫底者,面临“培训转岗”或“协商解除劳动合同”。
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本就暗流涌动的池塘,整个工厂瞬间炸开了锅。工人们围在公告栏前,议论声、抱怨声、甚至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恐慌情绪迅速蔓延。
然而,真正的惊雷,隐藏在方案附件里那份冰冷的《岗位核定初步清单》中。有人眼尖地发现,仓库保管员的岗位编制,从一个半(史今和老马)被直接削减为了一个!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仓库时,老马正端着搪瓷缸子准备泡茶,手一抖,滚烫的开水溅了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浑然不觉。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刚清点完物资回来的史今,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
“史……史今……这……这是要逼死我啊……”老马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在这厂里干了快三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们……他们怎么能……”
史今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他快步走到公告栏前,挤进人群,目光死死盯住那份清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没想到,改革的刀锋,第一个竟会落在自己身边,以如此残酷的方式。
周围工人们的议论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
“看见没?仓库都要裁掉一个!老马怕是悬了……”
“史今肯定留下啊,人家把仓库收拾得那么好,赵厂长都表扬过。”
“那可不一定,老马是老人儿,没犯啥大错,厂里总不能一点情面不讲吧?”
“讲情面?讲情面厂子早就黄铺了!没听赵厂长说吗,现在是生死存亡!”
史今僵硬地站在原地。赵东升的赏识、仓库管理的成绩,此刻像变成了烫手的山芋。如果他留下,就意味着老马要走。老马虽然有些油滑、胆小,但本质上不是坏人,而且年纪大了,家里负担重,离开工厂,他能去哪里?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和无力感攫住了史今。他感觉自己被架在了火上烤。
这时,厂办秘书面无表情地走过来,通知史今和老马:“赵厂长让你们俩去他办公室一趟。”
厂长办公室里,气氛凝重。赵东升坐在办公桌后,脸上看不出喜怒。林凡和沈玉竹也在,显然是在讨论技术岗位的考核标准。
“方案都看到了吧?”赵东升开门见山,“仓库岗位缩减,是基于效率提升和成本控制的需要。史今这段时间的表现,有目共睹。老马,你是老同志,厂里会考虑按照政策,给你一定的补偿。”
老马浑身一颤,扑通一声,几乎要瘫软下去,带着哭腔喊道:“赵厂长!我不能走啊!我一家老小都指着我呢!我……我可以少拿点工资,让我看大门都行!求求您了!”
赵东升眉头紧锁,语气冰冷:“老马同志,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情!改革就会有阵痛!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厂子还怎么搞?”
“厂长!”史今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打断了赵东升的话。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沈玉竹担忧地看着他,林凡则带着一丝审视。
史今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板,目光直视赵东升:“厂长,仓库的活儿,我一个人干不完。”
赵东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史今会这么说:“嗯?你之前不是搞得很好吗?效率提升很明显。”
“那是建立在老马师傅负责外勤协调和部分日常登记的基础上的。”史今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如果只剩我一个人,既要保证物资准确收发、登记造册,还要应对越来越多的精密件管理和新项目应急响应,根本无法保证效率和准确性,反而会拖累生产。我认为,保留一个熟悉情况、能分担基础工作的老同志,比单纯削减一个编制更重要。”
这番话,有理有据,不仅是在为老马争取,更是站在工厂整体效率的角度提出的反对意见。老马难以置信地看着史今,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赵东升沉默了,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林凡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史今,又看了看那份方案。沈玉竹眼中则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敬佩,有担忧,也有一丝了然。
“你的意见,我知道了。”赵东升最终没有当场表态,语气缓和了一些,“方案还在征求意见期。你们先回去,等通知。”
史今和老马退出厂长办公室。老马抓住史今的胳膊,老泪纵横:“史今……谢谢你……谢谢你为我说话……”
史今摇摇头,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他知道,他只是暂时延缓了判决,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他当众反驳了赵东升的决定,未来的路势必更加艰难。但他不后悔。有些事,明知道结果可能对自己不利,也必须去做。这不仅是帮老马,也是在坚守他自己心中那把“公平”的尺子。
回到仓库,老马失魂落魄地坐在角落里。史今走到水龙头前,用冰冷的自来水用力冲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抬起头,看着墙上那面模糊的镜子,里面的自己,眼神中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退缩的坚定。他转身,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清扫着本就十分干净的地面。仿佛只有通过这种熟悉的、专注于具体事务的动作,才能压下内心的波澜,理清眼前这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