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夜校
赵东升留下的任务,像一副沉重的担子,压在了史今的肩上。半个月时间,要拿出一套他闻所未闻的“量化考核方案”,这比让他连续清理一个月油池还要艰难。整理仓库,他有使不完的力气和刻在骨子里的秩序感;但面对这些陌生的管理术语和数字指标,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个懵懂的新兵,面对着完全陌生的作战地图。
接下来的几天,史今一有空就泡在仓库里那张小桌子前,对着几张白纸和一支铅笔发呆。他试图回想赵东升的话——“服务于生产”、“降低成本”、“可衡量”。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仓库工作都列了出来:收货、登记、保管、发货、盘点……可怎么把它们变成“指标”?“收货及时率”?怎么算及时?“发货准确率”?怎么衡量准确?还有“降低库存周转天数”,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尝试着写了几个条条框框,比如“接到领料单后半小时内完成备货”,但马上又自己否定了:要是同时来好几张单子呢?要是需要的零件在库房最里面呢?他发现自己设定的规矩,就像他最初叠的那床民用棉被,看似有型,却经不起实际操作的揉搓。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来。他习惯性地想拿起抹布去擦拭货架,用身体的劳累来麻痹思维的困顿。但这次不行,赵东升要的不是一个干净的仓库,而是一个“高效”的仓库。他第一次意识到,光有苦劳是不够的,还得有“巧劳”,而这“巧劳”,需要他完全不具备的知识。
傍晚,他心烦意乱地走出仓库,在厂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三车间附近。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轰鸣,但那种轰鸣声里,似乎也透着一股焦躁。他看到工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少了以往的闲适,多了几分对产量的焦虑。周师傅正蹲在一台机床旁,耐心地调试着,背影依旧佝偻,但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史今心里一动,周师傅的“价值”,难道能用他今天修了几个零件来衡量吗?赵东升的办法,真的能识别出这种看不见的“价值”吗?
他正出神,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史今同志。”
是沈玉竹。她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像是刚下班。
“沈技术员。”史今转过身,有些局促。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一筹莫展的样子。
“方案做得怎么样了?”沈玉竹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她的目光落在史今紧锁的眉头上,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史今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脑子里一团浆糊。那些词,听着都明白,凑到一块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把自己的困惑和那几个被他自我否定掉的“指标”简单说了说。
沈玉竹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给出答案。等他说完,她才扬了扬手中的书:“我帮你找了几本书,有讲工业工程基础的,有讲仓储管理的,还有一本是关于目标考核的案例。可能有点旧,但基本的原理是相通的。”
史今看着那几本厚厚的、印着复杂图表和公式的书,头皮有些发麻。“这……太深奥了,我怕我看不懂。”
“没关系,慢慢看,总能看懂一些。”沈玉竹把书递给他,语气鼓励,“其实你不用想得太复杂。赵厂长要的‘量化’,本质上就是把模糊的工作要求,变成清晰、可检查的标准。比如你刚才想的‘半小时内备货’,方向是对的,但需要考虑特殊情况,可以设定一个‘平均响应时间’作为核心指标,同时记录异常情况的原因。关键是找到最能反映仓库工作核心价值的几个点,而不是面面俱到。”
她的话像一盏小灯,在史今混乱的思绪中照亮了一丝缝隙。“平均响应时间……核心价值……”他喃喃地重复着。
“走吧,天都快黑了。”沈玉竹说,“你要是晚上有空……可以去厂工会办的夜校看看。听说最近请了市经管学校的老师来讲基础管理课,虽然主要是针对班组长以上的,但你去听听,总没坏处。或许能帮你打开思路。”
“夜校?”史今愣了一下。他听说过,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跟“上课”扯上关系。
“嗯。就在办公楼旁边那间小教室,今晚七点半就有课。”沈玉竹说完,对他微微一笑,便抱着剩下的书离开了。
史今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几本沉甸甸的书,心里更沉了。夜校?他去合适吗?都是干部去听课,他一个保管员凑过去,会不会让人笑话?可是,沈玉竹说的有道理,光靠自己闷头想,恐怕想到月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那天晚上,史今在宿舍里犹豫了很久。他看着那几本天书一样的教材,又想起赵东升那双审视的眼睛,最终还是一咬牙,换上一身干净工装,趁着夜色,走向了办公楼。
夜校的教室不大,只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各车间的班组长和科室的年轻干事。史今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讲课的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讲的正是“工作量化与绩效考核”。老师讲的很多概念,史今依然听得云里雾里,但当老师讲到“用数据说话”、“流程优化”这些具体例子时,他忽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管理不是拍脑袋,也是一门有方法、有逻辑的学问。
下课铃响,史今随着人群走出教室,脑子里还在回味着刚才的内容。夜风清冷,但他心里却有点热乎乎的。虽然只听懂了一小部分,但他仿佛看到了一扇新世界的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条缝。
他低着头边走边想,没留意到前面有人,差点撞上。
“史今?”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讶异响起。
史今抬头,看见沈玉竹正站在路灯下,手里也拿着笔记本,显然是刚下另一堂技术课。昏黄的灯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沈技术员……你,你也刚下课?”史今有些意外,更有些不好意思。
“嗯。”沈玉竹点点头,看着他手里捏着的、记了几行歪歪扭扭笔记的纸片,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赞许,“你来听课了?”
“嗯……来看看。”史今含糊地应道,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往回走。夜晚的厂区很安静,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机器声。
“听懂了多少?”沈玉竹问。
“不多。”史今老实回答,“但好像……有点开窍了。至少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想了。”
“那就好。”沈玉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万事开头难。其实你很适合学这些,你的条理性和责任心,是做好管理的基础。”
这是史今第一次听到有人用“适合管理”来形容他。在部队,他是最好的兵;在仓库,他是最称职的保管员。但“管理”,似乎一直是离他很遥远的事情。沈玉竹的话,让他心里泛起一种异样的波澜,有点陌生,又有点……鼓舞。
“谢谢你,沈技术员。”史今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谢谢你借我书,还告诉我夜校的事。”
“不客气。”沈玉竹也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路灯的光线在她清澈的眸子里闪烁,“史今,你别总把自己局限在‘保管员’的位置上。赵厂长让你做方案,也许正是看到了你身上的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史今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看着沈玉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脸庞,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感激、敬佩和某种朦胧情愫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蔓延。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快走吧,起风了,别着凉。”沈玉竹轻声说完,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史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久久没有动弹。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手里的书和笔记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了。他忽然觉得,眼前这条充满挑战的路,因为有了一个人的理解和陪伴,似乎也不再那么孤独和难行了。一种微弱却坚定的信心,在他心中悄然生长。然而,与此同时,一种隐隐的自卑感也浮现出来:她懂得那么多,那么好,而自己,连一个简单的方案都要如此费力……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刚刚升温的心,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