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新官
市里的正式文件贴在了厂宣传栏最显眼的位置。徐副厂长“病休”,市工业局原生产技术处处长赵东升,兼任永固镇农机厂厂长。
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却复杂得多。工人们聚在公告前,议论纷纷。有对未知的忐忑,也有对改变的一丝微弱期待。毕竟,徐副厂长的那套办法,已经让人受够了。也有老师傅私下嘀咕:
“这永固厂,当年也是造出过全省知名脱粒机的老牌厂,底子还是有一点的,就看这新来的掌舵人,有没有本事把这艘破船开出死水湾了。”
赵东升到任的第一天,没有兴师动众的迎接,只有一辆半旧的桑塔纳将他送到了厂办公楼门口。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藏蓝色夹克,提着一个半旧的公文包,身形精干,步伐很快,面容清瘦,眼神沉静,看人时带着一种专注的审视,仿佛能穿透表象。
他没有立刻召开全厂大会,而是带着厂办主任,花了一个礼拜时间,一头扎进了各个车间、仓库、甚至是锅炉房和废料堆。他看得非常仔细,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偶尔会拦住一个工人,问几个具体的问题,比如设备的常见故障、原材料的损耗率。他的话不多,但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他甚至翻看了厂志,了解了这家建于五十年代末的老厂曾经的辉煌与漫长的停滞。
史今在仓库里,远远地见过赵东升一次。那天赵东升在机加工车间查看了很久,出来时路过仓库门口,脚步停了一下,目光在整洁有序的库房里停留了几秒,又落在了正在高处清点配件的史今身上。史今感受到目光,低头看去,正好与赵东升的视线对上。那目光里没有赞赏,也没有挑剔,更像是一种纯粹的评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计算般的冷静。史今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赵东升却已收回目光,快步离开了。
一种无形的压力,比刘广利的阴狠、徐副厂长的“大局”更甚,开始弥漫开来。这个新厂长,像一台精密仪器,正在无声地扫描着工厂的每一个病灶。
调研结束后的第一次全厂班组长以上干部会议,气氛格外凝重。赵东升坐在主位,面前放着一叠厚厚的材料,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同志们,我用了一个礼拜时间,看了看,也听了听,翻了翻老账本。”他的声音平稳,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情况,比报告上的数字更严峻。设备老化率惊人,产品积压严重,资金链脆弱得像根头发丝。说句不客气的话,永固厂现在是在ICU里抢救,随时可能心跳停止。”
台下鸦雀无声。这些话虽然刺耳,却是血淋淋的事实。“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更没有资本再犯错误。”赵东升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斩钉截铁,“上级给我的任务,也是在座所有人的唯一生路,就是在一年内,实现扭亏为盈!否则,等待我们的,不是温和的‘分流’,而是无情的‘破产清算’!”
“破产”两个字,像寒冬里的冷水,泼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怎么实现?”赵东升环视全场,“靠以前的老办法?等、靠、要?行不通了。我们必须换思路,换打法!从今天起,全厂推行‘目标管理与竞聘上岗’制度。”他详细阐述了方案核心:所有岗位重新核定工作量和工作标准,打破资历和身份限制,实行公开竞聘;管理层薪酬与效益直接挂钩,一线工人实行“基本工资 绩效奖金”,奖金向关键岗位、苦脏累岗位和真正做出贡献的人倾斜;设立“末位警示”制度,连续考核垫底者,降岗或安排培训,培训后仍无法胜任的,依法解除劳动合同。
“我知道,这很残酷。”赵东升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但市场更残酷!我们是在和同行抢饭吃,和其他品牌抢饭吃!不想被淘汰,就得自己先变成狼!过去那种干好干坏一个样、混日子的时代,必须彻底终结!”
台下开始出现骚动。这套办法,比徐副长的单纯计件更加系统,也更加无情。它触动的是更深层次的利益格局。散会后,史今随着人流往外走,心情沉重。赵东升的话,像重锤一样敲打着他。他理解“扭亏为盈”的必要性,部队里也讲究效率和战斗力。但“竞聘上岗”、“末位警示”,尤其是“依法解除合同”,这些词让他感到本能的不安。这意味着一场更加**裸的竞争,周师傅那样的老工人,在这场竞争中处于天然的劣势。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也正是因为部队现代化、机械化建设,他们这些文化不高的老兵才被“优化”退伍。
“史今。”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是厂办主任,他身边站着赵东升。史今停下脚步:“赵厂长,主任。”
赵东升打量着他,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你的仓库管理,我看过了,是全厂唯一像点样子的地方。说明你是个用心做事的人。”“谢谢厂长。”史今不卑不亢。
“现在厂里要搞目标管理,仓库是物资流转的核心,很重要。”
赵东升话锋一转,“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拿出一套仓库管理的量化考核指标和效率提升方案来。要具体,要可衡量。做得好,仓库可以作为样板推广。”
史今心里一紧。一个星期?他对此毫无概念。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赵东升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沉声应道:“是,厂长。我尽力。”
赵东升看着史今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他沉吟了一下,改口道:“这样吧,给你半个月时间。时间充裕点,把方案做得更扎实。我希望看到的不只是几条干巴巴的指标,更是你对如何让仓库真正服务于生产、降低成本的想法。”
这个改口,让史今有些意外,也让他肩头的压力似乎轻了一点点,但任务的要求却更高了。“是!保证完成任务!”这一次,他的回答带上了几分在部队接受命令时的干脆。
赵东升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史今站在原地,看着赵东升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新厂长,承认他的工作,给了他一个极具挑战的任务,却又在最后关头流露出一点难得的体谅。这种感觉非常复杂。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仓库走去。路上,他遇到了沈玉竹。她显然也刚开完会,脸上带着思索的神情。
“赵厂长找你了?”沈玉竹问。
“嗯。让我搞仓库的考核方案,给了半个月时间。”史今说。
沈玉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了然:“这是个挑战,但也是机会。赵厂长是技术出身,他看重数据和实效。你需要帮忙吗?我那里有些管理方面的书,或许有用。”
史今看着沈玉竹清澈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压力取代。他不想总是依靠她。“我先自己试试。”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倔强的决心。
回到仓库,史今看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秩序,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迷茫。他能把螺丝螺母分毫不差,能把账目记得一清二楚,可“量化考核”、“效率提升”、“服务于生产”,这些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想起在部队时,老班长说过,带兵要知兵,要了解每个战士的长处和短处。可是,怎么把对人的了解,变成冷冰冰的数字和指标,还要能降低成本?尤其是,这些指标还可能决定着别人的饭碗。
他拿起粉笔,在小黑板上画着、写着,又烦躁地擦掉。窗外,暮色渐浓,厂区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仓库里史今独自沉思的身影。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已经烧了起来,而史今,发现自己正站在火苗中央。他不仅要自保,还要在这火焰中,找到一条既能活下去,又不违背良心的路。这条路,比他整理仓库要艰难得多,也漫长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