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檀木窗,温柔地洒在地面上,映出暖融融的光晕。殿内没有浓烈呛人的熏香,只淡淡萦绕着安神的药草香气。
杨太后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素雅的淡青色常服。她手中虽拿着一件针线活,目光却并未落在手上,而是含笑看着脚边。
一只圆滚滚的长毛玳瑁猫正毫无顾忌地仰面躺在她裙摆边,露出柔软的肚皮打着呼噜。
杨太后看得有趣,悄悄伸出指尖,去轻触那毛茸茸的耳朵,惹得猫儿耳朵敏感地一抖。她便像得了趣的孩童般,低低地、清脆地笑出声来。
钟含章行至殿前,见杨太后身边的侍女采梅端着药盏轻声走近。
钟含章含笑道:“我正好端去给太后,姑姑躲个懒儿。”
梅心笑盈盈地将药盏递给钟含章:“那奴婢就托娘子的福享个清闲,只是娘子务必盯着太后把药喝了,不然太后定会故意放着不喝。”
梅心看着钟含章的背影,心里涌现出一丝淡淡的遗憾。
自王太后为雍王殿下和钟小娘子赐婚以来,杨太后便时常召钟小娘子入宫陪伴。钟小娘子每回来,都哄得太后眉开眼笑,连用饭都多了些。梅心看得出来,杨太后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极为满意。
梅心是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自杨太后尚未出阁的时候便跟着服侍。杨太后自小尊贵,所有人都捧着她,她自然不需要学会看别人的脸色。但梅心一路跟着杨太后从杨府到孟府又到皇宫,为奴为婢大半生,她早就熟稔于察言观色。
她很快就察觉到钟小娘子虽对杨太后看似体贴,实则疏远。
实际上,她发觉这位小娘子小小年纪却能对所有人都有一份恰到好处的体面,完全不似有些出身名门的贵女那般矜贵傲人,但她这份体面的实质是对所有人的不咸不淡。而她对杨太后的体贴,也没多出多少真心。
她只能将这种疏远归结于钟小娘子对雍王殿下无甚情意。
梅心很是遗憾于两人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于皇家的姻缘来说,是否两情相悦实在是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她已经见过太多形同陌路、公事公办的政治联姻,她很喜欢这两个孩子,她还是私心希望这两个好孩子能有不一样的人生。
钟含章轻步入殿,杨太后见有人来下意识地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像是怕惊扰了猫儿的好梦。
见来人是钟含章,杨太后面上显出明显的喜悦之色。她示意钟含章随她走到稍远些的软榻处,确定说话声不会吵醒猫儿之后,才开口道:“怎么才来?我还想着和你一起用午膳呢。”
钟含章道:“听梅心姑姑说,太后最近身子有些小恙,含章不敢大早上的打搅太后清梦。”
杨太后笑道:“老人家哪还有那么多觉要睡,你以后只管来就是。”
钟含章轻笑点头。她将药盏揭开,恭敬地递给了杨太后:“请太后先用药吧。”
杨太后眉头皱起,脸上的笑意也瞬间消失:“梅心真是多事,我都说了无碍,非要让太医院那些老郎中们用这些苦药磋磨人。”
“良药苦口利于病,您看话本子里那些大侠,跳崖后喝的药比这苦十倍,但喝完立马神功大成。您这碗啊,离神功就差一口了。”钟含章知道杨太后平素里酷爱看话本子,便顺着她的性子说道。
杨太后闻言噗嗤笑出了声,咬着牙将药喝尽了。
阳光勾勒着她眼角的细纹,那里面刻画着的不是皇室之人特有的算计与沧桑,而是一种被岁月善待、未被权位侵蚀的澄澈与温和。
杨太后接过钟含章递来的清茶,就着漱了漱口。待嘴里的苦味消失后,才道:“还是有个女儿才贴心。策纵这小子,以前在雍州就算了,现在回京了我也看不到他的人影。”
“殿下宵旰焦劳,劬劳为国,太后该欣慰才是。”
其实自诗会不愉快的分别之后,钟含章便再也没有私下见过孟策纵,自然无从知道他是不是在为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夸一夸儿子勤勉有为,总归不会让做母亲的不高兴。
杨太后长叹一口气:“我也不是在责怪他。我知道策纵这些日子不好过,他的友人不知被什么人杀了,他最近一直在查这个案子。前几日来我这儿匆匆吃了一顿饭也吃得心不在焉。”
杨太后面色凝重了几分。让她真正忧心的不是孟策纵忙得没空来看她,而是孟策纵属下的被杀。这次有人敢杀他的属下,说不定下次就有人敢杀他。
杨太后一生安乐顺遂。出身弘农杨氏让她有了无忧的少年岁月,嫁与孟治让她有了无忧的青年岁月。康帝自立为帝,追封兄长孟治为成帝,她的儿子受封雍王,她被尊为太后,让她有了无忧的晚年岁月。
她一生处于父兄、丈夫、儿子的庇护之下,却也让她有了最大的忧虑。
她的半生都在为丈夫和儿子的无恙而虔诚地烧香拜佛。
杨太后的话让钟含章神色微不可察地一冷。幽州来的那个县令吗?他死得倒正是时候。
杨太后将注意力转到手上的绣活上,仔仔细细地绣了一角,强行按下心中不安的念头。钟含章看了一眼,发现似乎是件小孩子的衣裳,上面绣着的老虎虽未完成,但已然能看出绣功上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钟含章不禁感叹了句:“太后的绣功怕是连宫里最好的绣娘也赶不上。”
杨太后莞尔:“不过是打发时间,熟能生巧罢了。你们小姑娘找乐子的法子多,自然难静下心做这活计。要是你成日待在这黄金的牢笼里,便只能如此聊度光阴了。”
杨太后用平淡的语气道出那个可怖的事实,让钟含章不禁轻轻打了个寒颤。
杨太后将小衣裳拿起,打量了一番:“这是给明泽做的衣服,就是不知道身量是否要再放宽些。我让人把小殿下叫来比划下大小才好继续做。”
话音刚落,便听到殿前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孟明泽脚步急快地跑来,后面跟着一群诚惶诚恐的嬷嬷和内侍。
孟明泽跑到杨太后前,呆住片刻,似是在回想什么。然后他终于想起自己该做什么,圆圆的小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慢慢跪下,朝杨太后行礼道:“见过...见过皇祖母。”
杨太后笑着一把搂住孟明泽,亲了亲他的脸颊:“明泽真乖!这小脸儿怎么通红的?”她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众人,厉声呵斥道:“偷懒的奴才,怎么就让小殿下这么跑过来了,连暖轿都懒得备吗!我看你们是嫌在东宫待得太自在了,该送去暴室整治整治才对!”
杨太后心疼不已,她第一反应就是这群看人下菜碟的奴婢见太子殿下心智有缺,懵懵懂懂,便偷奸耍滑,心存怠慢。
孟明泽身边的嬷嬷和内侍叫苦不已,他们有几个九族敢怠慢储君。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心智与一般人不同,又很难和他讲通道理。方才出门前,太子殿下便死活不愿乘暖轿,好说歹说劝太子上了轿子,他在半路又想跳下来,险些把跟着的嬷嬷吓死。
只是这些辩解的话都不便与杨太后说。侍奉主子不够用心固然是错,但公开说太子殿下的不是更乃掉脑袋的大错。
于是众人只能连连叩头告罪。好在杨太后一向宅心仁厚,今日更是心情上佳,只呵斥教训了一番,未加惩戒。
孟明泽站起来后才看到了钟含章也在这里。他记得钟含章,她是给他青雀环佩的好看姐姐。
孟明泽对见到钟含章感到很高兴,他想起杨太后、父皇和母妃每次见到自己给他们行礼都很高兴,他也想让钟含章感到高兴。
于是,孟明泽朝钟含章走去,然后便要朝她下跪行礼。
他看到钟含章突然面色大变,倏地跪下托起他,打断了他下跪的势头。钟含章朝他深深一叩首道:“臣女见过殿下。”
好吧,看来她不喜欢自己朝她行礼,我应该记住下次不要再这么做了,孟明泽有些伤心地想。
孟明泽依稀记得自己行礼后,父皇都会把他抱起来。他比划了一下,难过地发现自己好像不能把一个比他高很多的人抱起来。于是孟明泽拉住钟含章伏于地上的两只手,将她先拉起身后,再走过去抱了抱她。
还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称呼钟含章,他记得那日父皇叫她“昭昭”,孟明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听很好记的名字。而且,他的父皇是最了不起的人,跟着父皇总不会错。于是他紧紧拥抱了一下钟含章,然后轻轻说道:
“见过...昭昭。”
钟含章感觉自己的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心里淡淡地死了一会儿。
杨太后见钟含章和小殿下如此投缘,心里涌生出几分享受天伦之乐的欣慰。她将手里的小衣裳展开,贴在在孟明泽身上比较了一下,惊讶地发现领口和袖子都小了不少。
杨太后哭笑不得:“小孩子个子窜得太快,手脚不够快的话,做衣裳的速度都赶不上他窜个儿的速度。这衣裳明泽算是穿不上了。”
钟含章觉着有些可惜:“太后花了这么多心思,就这么搁置了真是暴殄天物。要不让宫里的绣娘看看,能否想办法改成殿下的身量?”
杨太后却不以为意,低头又绣了几笔:“也就搁置几年,等以后你与策纵有孩子了,也是能用得上的。”
钟含章心里又淡淡地死了。
落霞透过窗棂,炭盆毕剥轻响。杨太后斜倚软榻,边给睡醒的玳瑁猫梳毛,边看孟明泽比划着讲述今日学堂上的见闻,眼角笑纹如盛菊。一身穿藕色织锦的女子专注地低头用小木槌敲着核桃,自己吃两个,再塞几个到孟明泽的嘴里。满室暖光流转,悄然浮动着窗外寒梅的清芬。
孟策纵踏进殿内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第一眼见到孟明泽后,便以为那女子是徐妃。直到西斜的夕曛落于她的眼眸,她微微侧脸,孟策纵才看清那人的钟含章。
两人目光相接,孟策纵觉得他的心跳静了一瞬。
孟明泽其实是个挺可爱的小弱智。唉,我发现我写傻子的时候最得心应手,真想把所有人都写成弱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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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杨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