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策纵来后,杨太后便命人将小厨房备着的晚膳摆上来,三人陪着杨太后吃了顿饭。
钟含章不知道孟策纵是不是杨太后有意叫来的,两人坐于对面,氛围颇为诡异。
只有孟明泽在独自开朗。
他不喜欢和他父皇一起吃饭,父皇总是教训他什么“夫礼之初,始诸饮食”。他一想开口说话就会被父皇严厉地瞪一眼,然后问他“明泽,你是不是忘了吃饭的时候应该怎么做?”,他只好回答父皇、母妃和老师教过他很多遍才记住的话:“食不言,寝不语。”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他答完这句话后不再说话,父皇就会面色缓和很多,不再厉声厉色。
但在杨太后这里,他可以吃饭的时候随便说话,杨太后会很高兴地听他说话。
而且今日钟含章和皇叔也在这里,这让他更加开心。他喜欢钟含章,也喜欢皇叔。皇叔会将他抱到马上,带他骑马。马跑得快极了,他好像跟着飞起来了。
虽然之后父皇很不高兴皇叔带他骑马,但皇叔不怕父皇,还和他说下次偷偷带他骑马,不让父皇知道就好了。
孟明泽边咬着杨太后夹给他的金乳酥,边看着孟策纵。他开心地想,他长大后要成为像皇叔一样的人,虽然父皇也很好,但父皇每天都很忙,都要见很多人。孟明泽觉得,自己应该记不住那么多人的名字,而且父皇常常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杨太后怜爱地摸了摸钟含章的脸:“我瞧着怎么比前些日子瘦了很多?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钟含章笑了笑:“太后过虑了,含章好得很,应该没有瘦吧。”
杨太后“咦”了一声,然后对孟策纵道:“策纵,你看着瘦了没有?”
孟策纵闻言抬头,深深地看了钟含章一眼,然后又移开了视线,淡淡道:“是清减了些。”
杨太后满意点头,然后亲自从“箸头春”上夹下一块肉,放到钟含章的碗里道:“日头渐冷,这时节人瘦了容易生病。鹌鹑最是补气血,多少勉强自己吃几口。”
钟含章摸了摸脸,感觉这段时间确实瘦了不少。
本月十五是祖父钟祐的忌辰,钟衢上月便启程回颍川祭扫。
先帝得国不正,以辅政大臣之名逼迫前朝幼帝禅位,本身便是大不忠之举,自然也没什么颜面和臣下强调要忠贞不二。因此,本朝格外强调孝道,以在家对父之孝作为在朝对君之忠的保障。若是某人对双亲有不孝之举,其行为州郡中正所闻,那此人便只能终身流于下品,从此仕途无望。而在朝为官者,告假回乡为双亲祭扫不仅不会被弹劾渎职,反而会受到朝野内外的赞赏。
只是钟衢回乡这两三个月,洛京之事便落在了钟含章的身上,难免有些忧思过度。
饭用毕后,徐妃便派人来接孟明泽。天色已暗,钟含章与孟策纵也便与杨太后作辞。
孟策纵有意落于钟含章后面一步,避开她,对杨太后道:“母亲以后少些令她进宫来。”
杨太后闻言奇道:“这话是怎么说?我很喜欢这孩子,想多见见她,你又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们日后总归是一家人。”
孟策纵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他知道杨太后虽身处于深宫之中,但心思单纯,她不关心朝堂内外波谲云诡的局势,也看不出钟含章对她体面下的算计。
他不想把这复杂的一切解释给杨太后听,只道:“钟太尉回颍川祭奠父祖,钟娘子独自留京事务繁多。母亲命人召她,她不好不来,来回折腾一趟,定然费心费力。母亲既然喜欢她,总该体谅她几分。”
孟策纵本想随便扯个幌子,言罢才觉刚才那番话过于暧昧,心下有些懊恼。
杨太后听了却很高兴:“你这么说倒显得我像爱刁难人的恶婆婆了。不过你这话说得在理,我光顾着自己高兴,没考虑到含章的辛苦。还好你想得周到,我以后注意便是了。”
孟策纵轻叹了一口气,好在杨太后总算把他的话歪打正着地听进去了。
月华初上,冬夜的皇城浸润在一片清凌凌的银辉里。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霜露濡湿,映出朦胧的光。钟含章走在孟策纵的后面,不远不近,恰是能感知彼此气息的距离。
四周极静,唯有风穿过寒枝时带起的细微呜咽,和他们清浅的脚步声,敲在寂寥的夜里。
宫人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引路,孟策纵的影子被拉长、延伸至钟含章的脚下。
钟含章目光下垂,恶趣味般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他影子的头上。不知是不是孟策纵有意照顾她,她觉得孟策纵好像走得很慢。
但这有些太慢了。
冬天人似乎更容易犯困,钟含章此时已经快困得直打哈欠,只听得耳边他靴子的橐橐之声,一声声,不紧不慢地敲在清冷的青石板上。她机械地跟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踩着他的头。
孟策纵突然停住了脚步,钟含章却没反应过来,一头撞上了他的脊背,她只觉他的身体十分坚硬,不悦地蹙眉。
孟策纵不会想到钟含章一路的沉默实际上是在打瞌睡。他思量了许久该如何开口试探,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钟娘子可曾听闻涿令之死?”
钟含章瞬间清醒了过来。吴绩本是雍王主簿,后来出任范阳涿县的县令,虽已为朝官,但其实仍是孟策纵的人。
她道:“朝廷命官在洛京身亡,人人惶恐,含章想不知道也难。”
“那钟娘子可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召见他吗?”
“含章不知,但斗胆揣测上意,许是与涿令在涿县推行的黄册厘清法有关。”
范阳是世家豪族林立的大郡,吴绩在涿县推行的那套政策触及到了很多人的利益,这两年里巧立名目弹劾他的奏疏不断。孟临衡却异常地从未理会。
钟含章不知道黄册厘清法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却也知道这必定对世家大大不利。
孟策纵从袍袖内取出一份信函,递给了钟含章。
钟含章不解:“殿下,这是?”
“是黄册厘清法之详情。”孟策纵道。
钟含章虽极好奇把范阳世家气得上蹿下跳的变法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并没有接过,只道:“殿下,这不是含章可与闻之事。”
孟策纵笑了:“少功此前已经将黄册厘清法具疏呈献陛下,这不过是他与我的私人书信。少功毕生所愿便是将此法实行天下,本非什么不世之秘,多一个人知晓此法他便多一份希冀。”
钟含章不再推脱,接过了信,就这道旁的石灯展开信纸。檐灯已次第亮起,将纸上清劲有力的字迹照得分明。
他的字清瘦如削玉,但细看之下,那每一笔都蕴着千钧之力,如孤舟之横江楫,如峭壁之悬劲松。
字如其人,钟含章虽未见过这位将洛京搅得人心惶惶的吴绩,却也能想见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封信内容虽事关重大,却写得不长:
雍王殿下钧鉴:
陇上月下之晏谈,犹在耳畔。执烛夜谈之时,殿下曾言“破局当自田亩始”,绩三载未敢忘。今奉黄册厘清之法,此非独一方之策,实乃殿下燎原星火之第一簇薪柴。
此法乃绩三年来遍访乡野,与老农夜话,同胥吏周旋,目睹世家田连阡陌而寒门地无立锥,呕心沥血所得。其要有四,愿为殿下详陈:
其一曰五等户制以安民。仿古制而革时弊,分民户为五等。上上户享殊荣而需呈报荫户实数;上中下三等依产定赋,使寒门得喘息;另设等外流民籍,许其垦荒免赋三年。此法若行,则如吾等平生所愿,可使野无遗贤,流民渐归王化。
其二曰三色契券以绝奸。立赤契以记田宅永业,制白契以录佃佣短约,设黄契以管宗族公产。尤以白契为要——凡雇工佃农,皆需明载乡贯年貌。昔日在军中见整肃粮册,今化用于民,使奸伪无所遁形。
其三曰连坐互保以清源。五户为梅,十保成络。流寓寄居需四邻作保,匿奸不举则阖甲同责。更设举报告奸之赏,恰如在边关行哨探互监之制,使宵小不敢妄动。
其四曰物耗计账以核虚。此策实承孙武“观灶知兵”之智,“烟不扬者,宿营也;炊烟袅袅而疏者,营寨空虚也”。故命各州郡详记盐铁漕粮之数,以《九章》之法反推丁口。去岁依此术试算本县,得隐户三千余,与黄册相差倍蓰。若推及天下,则虚实立现。
此法之要,在以阳谋破阴谋。世家纵有千般手段,难敌盐铁实录之数;豪强虽可威逼利诱,不敌流民求田之愿。
然绩深知,此石将惊起滔天浪。自行此法以来,县丞称病不出,主簿账目屡失,胥吏阳奉阴违。绩独坐县衙,常闻夜半叩门声,烛火三更不敢熄。
今将此法奉于殿下,非为求援,实为托付。若吴绩有幸得全首级,自当继续为民请命;若不幸殒身,愿殿下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人,以血肉之躯试过了这条路。
陇头征人别,陇水流声咽。曾记昔年,与殿下、季次、长晏、伯文月下共饮,豪气干云,便觉天地辽阔,无不可为。如今才知长夜漫漫,道阻且长,不知几人得见天光乍破。惟愿殿下持此法继志述事,使寒庶得睹天光,则吴绩虽死,犹见燎原。
临表涕零,伏惟珍重。
沐恩吴绩再拜
风雪夜
钟含章读罢此信,只觉寒风吹在面上带来刺骨的冷意。
她见过很多人说要革除世家占田占民之弊,但这些人不过在奏疏里痛心疾首,博个忠良之名,成不了气候。但这个幽州的县令却从制度到实行个方面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方略,从范阳那群世家豪族被他整治得焦头烂额就能看出来他并非在纸上谈兵。
只要孟临衡有意接受他的方略,这套变法就能迅速推之整个大周。
孟临衡有过这个念头吗?也许有,不然他不会召吴绩进京。
还好吴绩死了,钟含章有些庆幸地想。
不是说吴绩死了孟临衡就找不到人来主持变法,而是吴绩死了这件事向孟临衡传达了一个重要的讯息:
这个方略不可能实施。
孟临衡离不开世家的势力,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吴绩的死就是在告诉他世家极其反对此法,尽管他只是刚刚表现出一点苗头。
孟临衡能做的不过是在有限的范围内敲打、试探,而试探不成,他便只能悻悻地罢手。
孟策纵见钟含章看着信笺沉思不语,道:“我想替少功问钟娘子对此法的看法。”
钟含章恍然间想起,很多年前,她还在东擎书院的时候。自前朝以来,世家之弊已经日益显现,大周虽是初生,却已身染苛症。她作《理乱十疏》为大周谋新生,内容虽已渐渐淡忘,却依稀记得有几条与吴绩不谋而合。她曾希望有一天将此疏上表于天子,希望看到她的所愿所想落地成真。
如今有人不避刀斧,秉烛夜行,达她昔年夙愿,钟含章不禁心神震颤,于是她听到自己说:
“吴绩七品之官,侈谈国策,为一方父母官不思保境安民,反扰动地方,使民心思乱。此贼国**之辈,死不足道。”
季次是秦徵的字,长晏是裴瑗的字。才发现裴瑗出场那么多次,竟然没人叫过他的字,太遗憾了小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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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长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