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四在昏迷了三天后终于醒了过来。眼睛虽睁开了,魂却还在鬼门关边上飘着。直到王府的侍女给他端来一碗熬得浓浓的鱼汤,他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又就着几碟子爽口的小菜吃了两碗米饭,人才真正活了过来。
他刚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便见雍王殿下和郎中令走了进来。
冯四方才那点劫后余生的庆幸迅速消失殆尽。
雍王殿下待玄甲军一向厚道。每回大胜后朝廷的赏赐,雍王自己连匹布都不会留下,看一眼就让大家伙儿分了。但雍王在玄甲军心中极高的地位并不是因为他会收买人心,而是因为玄甲军在雍王的率领下战无不胜,几乎从未打过败仗。行军作战之人朝不保夕,脑袋拴在裤腰上,难免迷信鬼神,战场上谁衣服里没揣着两件从号称灵验的庙里求来的护身符。因此,百战百胜的雍王在玄甲军心里有些接近于神的地位。
没有完成任务,吴大人惨死,让冯四心生愧疚之余也十分惶恐。雍王治军严厉,自己怕是逃不了被责罚。
但孟策纵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只让他将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冯四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他昏迷前怕自己撑不过去,已经捡重要的告诉了姚约。那时候脑子虽已昏昏沉沉,但叙述确没什么错漏。事实上,直到现在清醒过来,他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仍旧没什么头绪。
吴大人受命从幽州涿县进京面圣,姚大人命玄甲军派两人护送。他与蒋六因身手不错,便被玄甲军中郎将委派了这项差事。他们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跟着吴大人的马车。吴大人为人和善,一点也没有当官的架子,一路上没少请他们喝酒吃饭。
吴大人曾担心这一路会有人找麻烦,令他们警觉些,但一直到洛京都平安无事。
直到洛京西郊,五个蒙面人突然现身,直冲向吴大人。他与蒋七连忙上去抵挡,但这五人武功了得,他与蒋七不敌。蒋七被杀,他被砍伤后昏死。
他不明白为什么原本顺利的旅途会在终点突生变故,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杀吴大人这样的好人。
姚约见冯四这里问不出什么新的线索,眉头紧锁了起来。
孟策纵沉思片刻道:“你将那行人砍伤你的刀伤给我看看。”
冯四闻言忙脱去衣物。
他背后的刀伤已经上药包扎过。姚约唤来侍女,将包扎的棉布条解开,又小心地用水冲去厚厚的一层药粉,将背后那道狰狞可怖的刀伤露了出来。
他背后的刀伤深可见骨,看似是劈砍所致。孟策纵仔细看过后却面色凝重了起来。
“这群人可曾骑马?”孟策纵问道。
“没有,皆是步行交战。”冯四摇头。
孟策纵看着那道可怖的伤口,指尖在紫檀木桌上极缓地叩击着。
姚约是一介文人,自然看不出那刀伤有何不对劲之处。
“殿下可是看出什么了?”
“这道伤口的起始端比末端更深,且创面痕迹呈现出一种极细微的、违反本能的弧度。”孟策纵指了指伤口的两端, “普通刀手劈砍,力道均匀或末端最深。这种起势重、收势飘的弧线,是常年骑在马上,借助战马冲刺的惯性,从目标侧后方挥刀劈砍,并在最后时刻刻意收力回旋,以保持冲锋队形才能形成的独特发力习惯。”
孟策纵声音阴冷:“这是洛川营骑兵‘奔洪斩’的标准训练成果,已经成了他们的身体记忆,下意识就使出来了。”
这种在步战中依然下意识使出的、源于骑兵战术的发力方式,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身份烙印。
姚约闻言面色大变:“洛川营?那岂不是钟太尉?他怎敢如此大胆……”
洛川营是拱卫洛京的兵马,由太尉钟衢统辖。如果刺杀吴绩的人确为洛川营的人,那钟衢一定难逃干系。
更重要的是,钟衢敢在孟临衡的眼皮子底下将洛川营的人充作自己的私兵,谋杀朝廷命官,这无异于谋逆之举。
孟策纵命侍女上前给冯四重新包扎,淡淡道:“仅凭一道可疑的伤口还指认不了钟梁道。”他顿了顿,“而且,钟梁道为什么要在洛京杀了少功,他不是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之人。抑或是,他有全身而退的万全之策……”
这时,一个小厮匆忙跑来,向孟策纵禀报道:“殿下,司隶裴大人令人给殿下送来了一样东西。”
孟策纵剑眉轻扬,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对姚约道:“看来裴长宁发现了什么让他再也不能作壁上观的东西。”
他与姚约走出冯四养伤的屋子,站在回廊下。冷冽的寒风吹散了屋内沾染上的沉闷的暖意。
小厮领着一人快步走来。那人向孟策纵恭敬地行礼后,呈上一个木匣子。
孟策纵打开后,便看到一缕深蓝色的细丝。他眉头微皱,因为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玄甲军中所用的缝伤线。
“裴长宁是从哪里得来的?”
“裴大人说这是从吴大人右手指甲缝中发现的新线索,裴大人瞧不出什么端倪,命小人送来给殿下过目。”那人按着裴歆的吩咐如实答道。
孟策纵轻骂了一声“老狐狸”,然后摆摆手让那人下去了。
孟策纵将木匣子递给姚约:“伯文,这种缝伤线乃太医院定量供给,每一笔支出且有记录。你去太医院查探一下,这种缝伤线哪些兵马可以配用,尤其是……洛川营是否配给过。”
姚约一直紧绷的面容终于放松了几分:“实乃天意助我,若是洛川营果真用过这种缝伤线,那便是证据确凿。纵使是钟衢这种老奸巨猾之徒也无从狡辩。”
他眼含激动之色地看向孟策纵。
孟策纵的脸半隐在烛光阴影里,映得他侧脸明明灭灭。
一如他此刻晦暗莫测的心境。
因为他遏制不住心里的那个念头:
若确为钟梁道指使,那钟含章知情吗,她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即使他无比清楚的知道,钟含章和钟梁道没有区别,他们都是钟家的人,他们都代表了钟氏的利益。即使钟含章不知情,她也会站在她父亲这一边。
但孟策纵还是抱着一丝近乎自虐的可笑痴妄——若她并不知情,那少功的死,便算不得由她亲手造成。
若她……果真牵涉其中,那从此往后,他与她之间,便真是再难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