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黄守闲被急匆匆的叫去笼鹤院。
这却是稀奇事,笼鹤院那种地方,本就是叫人受罚吃苦的,哪里会专门找人看病呢。
入了院门,才知晓是一位皇子在门前吐了一地的血。
并且是那位冷宫中的七皇子。
有关这位七皇子,黄守闲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今日一见,又觉得这位皇子浑身蹊跷。
说是吐了一地的血,却又没什么大病,只是脾胃虚弱,肝火犯胃,为气血攻心所致。
至于表现得如此虚弱不堪,脸色苍白,浑身发热……
原因更简单,只是饿了太久,又有风寒,总归绝不是中毒或者病入膏肓。
不过……这只是他的病情诊断,至于七皇子所说谋害真假,可不在他一个医师的职责之内。
谁知道七皇子是不是故意隐瞒了什么没说呢。
这就是另外一件叫黄守闲感觉蹊跷的事情。
他听说过这位皇子生来痴傻,但一番望闻问切下来,除了感觉七皇子讲话语气过于稚嫩软糯,且疑似是故意扮演稚嫩软糯外,倒也不是个傻的——
岂止不傻,反而相当聪慧。
最使黄守闲不解的,就是七皇子看自己的眼神。
眼神中带有对陌生人的好奇正常,毕竟七皇子据说这些年从没出过冷宫一步,自己也从没去过那个地方。
但那诡异的,仿佛是看到熟悉的后生小辈的,欣慰目光是怎么回事儿,放在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身上,实在是有些违和。
叫黄守闲忍不住问:
“殿下是认得我么?”
独孤无瑕听到黄守闲的问话,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句话:
“当然认识,当年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准确的说,独孤无瑕熟悉的是他的爷爷黄惬,以及少年时候的黄守闲。
黄惬原本是个江湖郎中,后来做了随军医师,在营中一半时间都是帮独孤无暇看病。
每每见面时,都带着他的小孙子黄守闲和小徒弟采术前来,看病时候,就让他们在一旁打下手,或者和独孤无恙一块玩耍。
独孤无瑕还记得黄守闲小时候是很顽皮的样子,叫他在一旁学习如何看病总不耐烦,学习针灸也是自己这个被扎的人还没什么害怕的,他倒是想哭了出来,仿佛大难临头一般。
如今却是很成熟稳重。
独孤无瑕欣慰的看着黄守闲,然后摇了摇头。
——当然是不可能真的把脑子里想的那句话说出来,或者就在这里对黄守闲坦诚身份。
如果他真这么做,恐怕也会真被当成胡言乱语的失心疯。
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到底还是太过惊悚。
他得找个足够信任的人,还要找个足够安全的场所,且有足够宽裕的时间,才能好好地谋划一番。
总之是不能在现下这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自爆身份。
眼下,他还是扮演好一个小皇子要紧。
话说回来,十一二岁的少年人是什么样子,独孤无瑕也有些难以着手。
他倒是也还记得独孤无恙十一二岁时的表现,但独孤无恙是自小跟着历经战火,又生性沉静乖顺,远比同龄人早慧。
七皇子恰恰相反,是生来痴傻,就算一朝恢复清醒,总也不能和独孤无恙一样聪慧成熟,得幼稚一些才行。
独孤无瑕深吸一口气,很有奉献精神的摒弃自我羞耻心,朝着黄守闲眨了眨眼,怯生生的说:
“只是看着太医大人好面善,还来为我看病,一定是个大好人,就是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您。”
——就是这样!
黄守闲揉了揉胳膊,是被七皇子这矫揉造作的装乖语调,激起满臂鸡皮疙瘩。
别说十一二岁,**岁的少年人,都不会用这种撒娇语气讲话了。
又但是,谁能拒绝一个装怪扮巧的小孩子呢。
黄守闲对上七皇子可怜兮兮的扮相,心中不由自主的生出怜爱。
又忍不住想,或许真是在冷宫里呆的太久,长久没和人接触过,所以才不知道正常少年人是什么样子吧。
再想想看七皇子素来痴呆,那更有可能年纪虽然已经十一二岁,实则神志不过六七岁,就算恢复正常,也还是小孩心态。
若是六七岁的小孩子朝大人撒娇,那一切就很正常说得过去了。
总之,黄守闲成功说服自己,七皇子这是正常表现,于是如同哄小孩一般,对七皇子说过几天就会再见面之类的云云,就开了药方,告辞离去。
离开前,倒是又与笼鹤院的尚令王守则在廊下多交谈几句。
王守则果然也怀疑七皇子神志恢复,黄守闲并没有给明确回应,只是说还需要多些时日观察。
其言下之意,却也是肯定这个猜测。
王守则心下了然,并未动声色,想要先看圣上与皇后娘娘的态度,是否会因为七皇子神智恢复,而有所改变。
是说这么一段时间,不仅仅是摇光殿的大宫女秋月已经奉命匆匆赶来,再三担保金镯失窃之事,和辛夷绝无干系。
一并连侍奉皇后娘娘的大宫女凝霜,也一道跟着过来旁观事态。
并且,凝霜在过问了七皇子的病情后,还特意转达皇后娘娘的意思,叫黄守闲亲自去皇后娘娘所居恒景宫述说诊断。
可见此事已经传入皇后娘娘耳中,且颇得关注。
这般算起来,两名宫人前去冷宫质问失窃金镯一事时,恰是各宫嫔妃去皇后娘娘处请安的时候。
王守则事情从头到尾自心中过了一遍,已然大致猜测出来金镯失窃一事真相如何。
但谋害皇子这件事,却还要七皇子自己说个清楚。
兹事体大,当然是不可能和一只镯子失窃一样糊弄过去。
确认七皇子身躯并没大碍后,便让七皇子与相关宫人都聚在一处殿中,来详说此事。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两名宫人已经十分憔悴,毫无在冷宫时嚣张跋扈的模样,一被传唤入殿,便跪了下去,大呼冤枉。
王守则道:“还请七皇子详细说来,此二人如何谋害您?”
七皇子道:“他二人没进我冷宫中前,我还好好地,他二人来了,我便吐血昏迷,在此期间从未有其他人造访冷宫,自然是他二人害我若此。”
“这岂不是毫无根据的污蔑?!”
其中一宫人焦急大呼,气愤道:
“没有任何证据,就这样冤枉我等,还请尚令大人明鉴,这是殿下仍然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啊。”
王守则转向七皇子,问:“还请殿下再做详解,只是这么两句话,确实无法定罪。”
七皇子却是一脸笑吟吟:
“这怎么是污蔑,假若我这样说是污蔑,那尔等言说辛夷窃镯一案,也是心知肚明,故意污蔑她咯?”
啊,这——
那二人愣在当场,脸色煞白一片,支支吾吾,却不知道要怎么辩解才好了。
屋内旁观之人也均是呆住,随后反应过来——兜兜转转绕了这么大一圈子,七皇子竟然是打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辛夷大为感激,是真没有想到殿下为了保住自己,竟然不惜自损名声。
秋月神色复杂,此外并未多做表示,只是脸色越发凝重。
凝霜却是忍不住微微一笑,是没想到七皇子竟然能想出这个法子来。
王守则看向两名宫人,道:
“你们可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两名宫人瘫坐在地,互望一眼,均露出绝望神色。
这才是真正两难之地。
若坚持说辛夷窃镯,那等同承认他们确实谋害七皇子;
若否定说,只凭借“因为这段时间只有他们去了冷宫,所以一定是他们谋害了七皇子”,是没有证据的污蔑;
那同样的,也是默认他们用“因为镯子丢弃时间内辛夷去了瑶光殿,所以一定是辛夷偷了镯子”,也是没有证据的污蔑。
皇子污蔑宫人,至多关押一阵子也就罢了,宫人若敢谋害皇子,那无疑是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这时候又万分震惊且不可置信——七皇子不是个傻的么,什么时候变聪明了,竟然能想出这种坑人的主意出来!
二人沉默之际,独孤无瑕又好心提示说:
“还是,需要派人去我宫中仔细搜查一番,看是否能找到赃物呢,我倒是不介意,殿中不过一座一椅,一柜一床,请随意查找。”
他能够这样说,是笃定赃物绝不在宫中。
否则,一开始就该先把重点放在找出赃物,或者这时候,也该主动说搜查赃物,而不是都提醒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还不敢接茬——退一万步说,赃物真被藏在冷宫中,独孤无瑕也不是没应对的办法。
但看他们的表现,镯子看来也是真不在冷宫。
要么,是镯子丢了,这两个人找不到真凶,就打算找辛夷这个无人在意的冷宫侍女顶罪;
要么,是镯子压根没丢,这二人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整治辛夷。
至于为什么要整治辛夷……
独孤无瑕的目光从脸色分外难看的秋月身上掠过,大约还是和这位秋月姑娘有关。
说不一定,就是他们口中的春花姑姑,和这位秋月姑娘有什么嫌隙,结果殃及池鱼到辛夷身上。
不过,独孤无瑕对她们之间的恩怨并不感兴趣,甚至对金镯失窃的真相也不在意,只是因为这两个人来陷害他的宫人以做挑衅,他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此外,就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走出冷宫。
就算还是要回去冷宫,那也得有所收获才行,他可不想再继续睡床板吃冷饭了。
这么说来,倒是感谢这两个宫人,若不是他们,自己可还得好生想一会儿出冷宫的法子。
虽然此二人,大概也不会想要这种感谢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