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名宫人一边为糊弄过去而窃喜,一边又生出鄙夷念头,心道这七皇子果然是个痴呆儿,随便两句话就骗过去了。
辛夷却是如天塌地陷,泪如雨下,不可置信的看着七殿下。
七殿下自前天半夜,自昏睡中醒来后,就神思格外清明,甚至会主动表达好恶之事。
她还以为殿下是被高烧刺激后,反倒因祸得福,恢复正常。
却没想到不过是她痴心妄想。
殿下还是那个殿下,完全不晓得事理。
再说,就算殿下痴呆,好歹是个主子,辛夷自问一直以来也都用心照料,然而此刻却被主子想都不想就干脆遗弃,焉能不恨,如何不怨。
却又完全心灰意冷,连最后一丝挣扎力气也没有,只默默流泪,被拖着离宫。
但接着,七皇子却也迈步走下台阶。
直到辛夷被拖出宫门,七皇子竟然也跟着走到宫门口,大有跟着一块过去的意思。
进宝不明所以,见殿下和辛夷姐姐都出门,他也跟在后面。
那两名宫人见状,不得不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跟在后边的七皇子,耐着性子说:
“殿下还请留步,不要继续跟过来了。”
“为什么不?”
七皇子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目光:
“说好的一块去笼鹤院,怎么反悔呢,还是你们听不懂人话。”
……?
一个傻子,竟然反过来说别人听不懂人话……
两名宫人简直要被气笑。
就连辛夷也停止哭泣,为七皇子说出口的话而感到费解。
好吧。
她脑袋转了一圈,惆怅而无奈的想,或许殿下不是不愿意救她,而是压根不知道笼鹤院是什么地方。
恐怕还以为真是什么养鹤啊鸟啊之类的地方,想跟着出去玩呢。
这样一来,倒是又叫她心中怨恨一消而散,轻叹一口气,反过来劝慰七皇子不要去:
“笼鹤院是污秽之地,恐怕会玷污殿下千金之躯,殿下……还是不去的好。”
独孤无瑕定定地看着她,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千金之躯,恐怕除了辛夷之外,其他人眼中,七皇子与顽石野草别无二致。
不过,辛夷这番赤诚之心,至少他这个被维护者不能够辜负。
独孤无瑕朝她微微一笑,说:
“没关系,我们一起去。”
按理来说,后面应该再接一句“一起回来”,才算是圆满的一句话。
但鉴于独孤无瑕出了这个冷宫大门,就没想再回来的打算,所以后半句话还是省掉。
只是看着侍女忧虑的目光,略作安慰道:
“别害怕,只是去玩玩而已。”
……果然还是个傻的,真把笼鹤院当成养飞鹤的地方。
这个念头,同时在辛夷,与那两名宫人脑海中响起。
至于太监进宝,却是真的没有搞不清楚状况,只一味跟在身边点头,又重复殿下的话说:
“辛夷姐姐你要去什么地方,我和殿下也要一起去。”
乍然看去,倒是很有一种主仆同心的意味。
只是他们三个小孩子说出这种话来,却是更加可怜。
这下轮到两名宫人进退两难。
眼看着赶不走这个傻皇子,再多耗一会儿,被其他宫人看到他们在宫道上拉扯僵持,却更是不妙。
二人低声言语一番,决定先把人带去笼鹤院附近,然后,找个借口再把七皇子哄回来就是。
或许是有人陪伴,叫辛夷又不怎么害怕,眼看是不可能逃过去笼鹤院受罚,便转变思绪,想着决不能够屈打成招,殿下都陪着一起去,那决不能让殿下带着进宝回来。
自己也要回来,否则……
否则,殿下还这么小,如果自己不在,那就没有人弄吃食药物,殿下该怎么办呢。
宫道寂静且长,几人各怀心思,倒是都沉默不语起来。
一路上难免遇上其他宫人,奇异的看着他们一行人,似乎有很多疑问,只是碍于规矩,并没有上前询问。
独孤无瑕也没在意那些目光,只是赏景一样眺望层叠宫墙楼阁,甚至看到笼鹤院时,也还饶有兴趣的思索院门前那颗歪脖子垂杨柳长了多少年,才能如此膀大腰圆,垂丝如盖。
他们停在笼鹤院门前拐角处,那两名宫人其中一个留下看着他们,另外一个则是去通报——
独孤无瑕注视着那宫人走到门口,与看守门庭的宫人打招呼。
不像是单纯让人朝内通报,而更像是打听某个人是否存在——
那就是打算直接找笼鹤院里相熟的人把辛夷带走咯。
思索间,又看到有人被簇拥着从笼鹤院里面走出来。
是一名四五十岁的宦官,身宽体胖,眉眼带笑,看起来倒是个慈悲相。
出来时两侧宫人朝他行礼,口呼尚令大人。
这位尚令大人看了看那名宫人,又抬眼朝独孤无瑕所处角落看了一眼,眉角动了动,倒是停了下来。
侧身望向那站在角落里的宫人,问他来这里的目的。
宫人打了一个哆嗦,似乎没想到尚令这般一院之主,会有闲心过问一个小宫人的事宜。
但也很快镇定下来,讲说查出一名宫女偷了他们殿内姑姑的金手镯,正是要把这宫女带来交由笼鹤院处置。
尚令听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却没有再多问什么,就打算转身离开。
似乎真是随口一问而已,并不打算参与这件事情中。
然而他一转身,却是被惊了一惊。
原本站在角落里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声走到他的背后,就那样默不作声的,直直的盯着他看。
少年身躯过于瘦弱,一身衣服破旧肥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手脚都被遮掩掉,只上面露出一张苍白无色的脸,还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
现下这一双眼珠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叫尚令大白天竟然有见鬼的惊悚感。
他当然认出来这少年就是那个七皇子。
但那又如何呢,一个活在冷宫,被所有人遗忘的痴呆皇子,并没有特意讨好的必要。
但现在七皇子主动跑过来拦路,也不好视而不见。
况且,这会儿看着七皇子小小一只仰着头看过来,眼睛还带着没长开的圆润,认真又带着些迷茫的看过来,非但不没任何阴森鬼气,反而格外生动。
不动声息的靠近又不说话——大概也是自小长在冷宫,没人教过礼仪,不敢和人说话。
左右其实无事,尚令看着七皇子乖巧模样,倒也不介意多陪他说几句话。
倒是还记得先向七皇子行礼,然后才弯腰更多,几乎和七皇子的视线持平,才开口问他要做什么。
独孤无瑕眨了眨眼,当真是一副无知模样,认真询问:
“我来这里,是因为发生了一件可恨至极的事情,使我无法容忍,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知道尚令大人能否为我解答。”
这可真是,哪有皇子称呼尚令大人的呢。
想来必然是听这些宫人的称呼,就跟着学了过去。
尚令不由感到有些好笑,却又更可怜这个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皇子。
不过是丢个镯子的事,竟然也觉得是可恶至极,无法解决……
果然是个傻孩子。
尚令这会儿,也大概思索出来其中或有隐情——
他能做到尚令的位置,不知经手阅览过多少与偷窃有关的事宜,当下只看这几个人的表现,就猜到事情恐怕没说的那么简单。
只不过若在以往,这种事情麻烦不到他,现如今一个皇子亲自向他求救——
虽然是个傻的,但这么乖巧,问个两句聊做关怀也无妨。
尚令便点头,声音也更轻缓下来:
“殿下请说便是。”
“多谢尚令大人。”
独孤无瑕便充满期待的看向他:
“可以请尚令大人亲自告诉我,谋害皇子,该当何罪么?”
把镯子找出来还回去……嗯?
等等。
竟然不是问他要如何才能保住涉事宫女的命?
谋害皇子又是什么?
尚令感觉有十分不对。
他眯了眯眼,重新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七皇子,越看越觉得……
岂止是不痴呆,那泛着光辉的漆黑双目,很明显是在清醒的谋划着什么。
但想想看上一次见他时候的模样,又确确实实是完全不理人的痴呆状。
尚令心中盘算着这位七皇子到底是怎么了,面色却不动声色,随口回答道:
“自然死罪难逃。”
独孤无瑕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然后他就抬起手指,分别点了点那两名宫人所在位置,笑着说:
“那就把他们两个拖出去斩了吧。”
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却是把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尤其那被点到的两名宫人,更是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口出狂言。
连笼鹤院这边宫人都被吸引目光——不只是看门的宫人,还有院内闲着的,甚至路过的,都装作若无其事,探头探脑的看过来。
谋害皇子当然是重罪,但谁会这么傻,做了这种事,还主动来笼鹤院自投罗网。
被指的两名宫人显然也倍感不可思议,并大呼冤枉。
只是不等他们的冤枉喊出声,独孤无瑕忽然张口一吐,鲜血飞溅一地。
然后,七皇子就这么一边吐血,一边咳嗽,一边又痛心疾首的在院前呵斥:
“咳!我有自知之明,说是皇子,然而娘亲出身卑微,我又生来痴傻,此身已是无用至极!”
“……咳,我却也从不敢奢求什么,只想着能苟活一日是,是一日,却没想到饶是如此,还有人想要害我性命!”
“我,我若真是冷宫里冻死饿死,那是我没福气,是天命若此,可我若被人谋害至死,却是死的冤屈至极了!”
他这几句话断断续续说完,衣裳已经被血染红一片。
整个人也完全坚持不住,已然晕乎乎的跌坐在地上,一手扶着心脉,一手颤巍巍的按着地面,看起来随时都要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气息也是急一阵缓一阵,喘气声清晰可闻,仿佛真是毒发,要命不久矣。
——或许该感谢他上一世做了大半辈子的病患,做出一些吐血的假象,对独孤无瑕而言,不算难事。
效果似乎也相当不错。
此时此刻,笼鹤院周围已然聚集不少看热闹的人。
辛夷看七皇子吐了一地的鲜血,也顾不上自己被污蔑的事宜,早在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跑了过来,哆嗦着拿出手帕擦拭血水,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一边恳求,一边因为太害怕七皇子真就这么吐血而死,而泪流不止。
进宝也跟着跑过去跪在一旁,哭着求殿下不要死。
两名被指谋害皇子的宫人,这时候也是一叠声的大喊冤枉,跪下砰砰磕头,胡乱发誓,说自己绝没有谋害皇子的心思,不知道七殿下为何撒谎之类云云……
一时间满地鬼哭狼嚎,又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旁观。
尚令站在这么一堆哭泣的人群中,多少年了,竟然又体验了一把不知所措的感觉。
——被一个皇子,毫不顾忌任何形象的在院前哭闹吐血,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
他低头看着围着自己倒了一地的人,又抬眼扫过笼鹤院的牌匾。
恍惚间,诡异的联想到鹤立鸡群几个字出来。
但他却没为自己是那个“鹤”而有什么高兴的地方,反而一阵头疼。
平白无故的惹来这么一个大麻烦,这算是什么事儿!
尚令叹了一口气,挥挥手叫人把七皇子抬回院内——
事已至此,还是先传御医来看罢。
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一个皇子在笼鹤院门前吐血吐死。
否则,两名宫女是否真的谋害皇子或许还有待商榷,笼鹤院逼死一个皇子,却要众所周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