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重生来着?
杜瑜望着头顶破旧的帐子蹙眉,试图复原他做鬼魂时看到听到的一切。
可是如手握流水,他越想回忆清楚,记忆就流失的越多。
于是他不得不及时止损,停止强行追溯更多具体细节,只记住那些直白飘荡在脑中,关键却又模糊的词句。
一次宴席,会让帝后反目;
一个皇子会被毒害,一个皇子会成为傀儡;
一个文臣会被查出买爵贩官,一个武臣会被告发拥兵自重 ;
一个招摇撞骗的方士,会蛊惑当今圣上;
一个伏低做小的侍者,会控制下个皇帝。
还有一个好圣孙,将直接断送整个昭王朝。
……
像是玩什么猜谜游戏,只留下似是而非,仿佛谁套进去都无可无不可的线索,来让他把可疑范围内近百人对号入座。
且大概没试错的机会。
他由衷感到冥冥之中,送他重生者的恶趣味。
他倒是也想在睁眼第一时间,就赶紧去找纸笔把脑子里残存的东西写下来,可以他如今处境,还真找不到笔墨纸砚。
他醒来时就躺在冰凉床板上,身下只垫着一张席子。
被褥倒是也有,但不仅薄的像是一张纸,里面的棉絮还一缕缕的结着硬块,很难分辨盖上后到底是舒服还是折磨。
飘荡的白帐也如蛛网一样洞眼稀疏,轻薄易裂。
他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破败。
就连灯烛也晦暗不明。
他还以为自己是重生到什么小乞丐身上,睡在会闹鬼的破败寺庙里。
乃至于侍女伴着夜风推门进来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真心把对方当成了妖鬼幻化之物。
而当他问出“你是谁,我是谁,这是哪……”问题后,显然也把这名尚且年少的侍女吓得不轻。
以为这场高烧不退的风寒,将他原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彻底烧傻掉了。
和侍女前言不搭后语的绕了一大圈子后,他才完全搞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竟是当今圣上独孤猗的第七子,名曰独孤无瑕,刚过十二岁的生辰。
这其实是一个好消息。
转生一个皇子,总比重生为一个寄居破庙的乞儿强,不然他还要先考虑怎么进京找人。
但坏消息是,他是一个活在冷宫(槛花宫)里的痴呆皇子。
几年前,他的生母芷嫔因牵涉一桩祸事,被打入冷宫,又因他生来痴傻,无人愿意接管,也跟着搬入冷宫。
数日前,太后病重,移驾空莲寺修心静养,芷嫔自请前去侍奉在侧,念佛抄经,为太后祈福积德。
得到允许之后,已经离开冷宫,随尊驾去了空莲寺。
却有意无意,把七皇子留在冷宫内,并没一并带走。
或许大概,是有那么一点“无论如何,身为皇子,待在宫里总是好的”的意思。
但前提是,得有人知道这个皇子的存在,得有人想捞他出去,才能有一线生机。
很不幸,这是一种妄想。
芷嫔原不过是侍女一名,并没有什么能够叫人重视的背景。
所生七皇子也是生来痴呆,虽说不用担心会遭人惦记谋害,但同样的,也不会有人想要重视培育他。
至于圣上,更不可能记住一个从小就在冷宫里长大的痴呆皇子。
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
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留在冷宫里侍奉,想方设法去找吃的喝的,求爷爷告奶奶弄来药品,独孤无瑕早已经饿死,或者因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病死。
那倒也不是因为这宫女和太监有多忠义——
准确的说,固然也有可怜皇子的因由在,但驱使二人任劳任怨做这些事的更大原因,是他们年纪还小,入宫还没多长时间——
宫女辛夷,年十五岁,太监进宝,才十三岁。
和独孤无瑕现如今的躯壳一样,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既不懂得偷奸耍滑,也想不到投机取巧。
被派来冷宫侍奉,就老实的呆在这里,压根没想起来主动逃离冷宫这回事儿。
看着两个小朋友可怜兮兮,且呆呆的样子,叫独孤无瑕忍不住回想起照顾独孤无恙的往事。
实在是没想到重生一遭,竟然还要继续照顾小孩子——虽然看起来更像是他被这两个小孩子照顾。
不过,现如今已是十月中旬,如果再不出冷宫,那他们三个也不必谈到底谁照顾谁,将会齐齐被冻死在这里。
——饭菜可以吃别人剩下的,药物也能求碎渣残片,取暖的炭火却是绝不可能有多余的,至少在他们所能接触的范围内,大家都在挨冻,只是程度不同。
所以当务之急——
无论是为了他重生之目的,还是为了不被冻死在这里,都要先考虑如何尽快走出冷宫大门。
而此时此刻,冷宫的庭院内正上演一场激烈争吵。
这是独孤无瑕恢复神智的第三天——
或者说是第二个白天。
半炷香前,瑶光殿来了两名宫人,指明要见辛夷。
摇光殿的大宫女秋月是辛夷的同乡,二人认亲后,秋月可怜辛夷被坑来冷宫做事,但也无法干涉太多,只能力所能及的接济这位可怜同乡,和同样可怜的皇子。
昨天,独孤无瑕实在受不了杯子里碎成渣的茶叶,随口说了一句难以下咽——
他的本意是在没出冷宫前,只喝清水就行了,不用非要走这个形式泡茶。
但似乎被辛夷理解为嫌弃茶叶太烂,然后,辛夷便去找秋月讨要了一些茶叶。
虽然同样算不上是什么好茶叶,好歹成缕成片。
被独孤无瑕发现茶叶换过之后,辛夷就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并且说秋月还会时不时主动送东西来。
或许今天这两名宫人前来,也是因为秋月有什么东西要接济同乡。
独孤无瑕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仍然躺在床上思索他要怎么离开冷宫。
直到辛夷的哭泣声从门外传来:
“……奴婢好歹是皇子殿下的近侍,怎会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
另外一道尖细的声音便更高的响起:
“什么皇子,不过是个连亲娘都嫌弃的短寿索命鬼,是了,你不提,差点忘了,想来必是这宫里又缺了什么东西,你这讨嫌的贱蹄子才打歪主意,来偷咱们春花姑姑的金镯子……”
独孤无瑕挑了挑眉,很惊奇独孤猗做了皇帝,后宫竟然如此自由。
不仅允许这些宫人之间大呼小叫,肆意辱骂,还容忍其如此趾高气昂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贬损皇子。
虽然他这个皇子也确实是没什么可叫人看得起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卑微到如此地步吧。
他为之感叹时,殿外吵闹越发激烈:
“你,你——这是故意冤枉我!”
“谁冤枉你,总来咱们摇光殿乞讨的可不就是你,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既然如此,那便直接送你去笼鹤院,先打你三十板子,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不,我不去,我没偷东西,殿下,殿下救命——!”
笼鹤院啊。
如名所言,原本是前朝某任皇帝养鹤之地,后来鹤不养了,倒是留下那些鹤笼鹤房,用来关押 囚禁犯错宫人。
久而久之,便演变为专职料理宫人刑罚的地方。
独孤无瑕手指轮着在床板上点了一遍,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很快想到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随后,他便起身下床,一步步走向虚掩的殿门。
……
萧索庭院内,辛夷看着眼前这几个来找茬的宫人,被气的头脑发晕,泪水直在眼眶内打转。
她不过是昨日去瑶光殿转了一圈,找秋月姐姐讨要一些茶叶。
谁料想就这么被找上门来,说摇光殿中春花姑姑的镯子丢了,恰是她在宫内逗留时不见,必然是她偷走的。
这怎有可能,她都没怎么见过这位春花姑姑。
每每去瑶光殿,她几乎都是站在门口不见光的地方等着秋月来,连这位春花姑姑带的镯子是什么样都不晓得,又从何谈起偷窃之事呢。
然她不过是入宫没多久的丫头,又不擅口舌,被这样强词夺理的污蔑清白,百般委屈交加,纵然恨得身躯发抖,除却大喊冤枉外,却怎么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言语来。
这两个宫人眼看不能迫她认罪,对视一眼,便上前来拉住她的袖子,打算强行将她带走。
辛夷听见笼鹤院三个字,更是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再怎样不明所以,也知晓笼鹤院的可怕——
入宫时管教姑姑再三强调,在宫内绝不可惹是生非,若被抓去笼鹤院,不掉层皮不要想着出来。
甚至就是因为太不了解,所以更把笼鹤院想象成阴曹地府一般有去无回的地方。
进宝虽然也在旁边,却比她还要年幼胆怯,被这气势汹汹的二人吓得直哆嗦,全程躲在后面连话也不敢说。
这会儿倒是也知晓拉着辛夷的手臂,不让人带她离开。
可他一个小孩子的力气,又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瘦弱躯壳,非但没能留下辛夷,反倒是被拖着一块拉走。
眼看着被拉着走向门口,辛夷脚抵着石阶,已没挣扎的气力。
在此绝望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门响。
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随之传来:
“吵什么呢。”
庭院内几人停下拉扯,纷纷朝声音源头处看去,便见虚掩屋门被缓缓推开。
伴随着隐忍的咳嗽声,从屋内走出来一个身穿白色寝衣的少年。
说是少年,却更像是童子。
小小的一只,身形消瘦,发丝零散,脸色苍白,脚步也虚乏,走路像是魂飘一样。
轻飘飘的走到廊下不过几步路,就已经气息不稳,身躯摇晃。
不得不伸手扶着廊柱,掀起眼皮看向庭院内争吵的几人。
眼睛里满是被吵到的烦躁。
那两名宫人自然是认得这少年是七皇子独孤无瑕,但也没怎么在意。
一个连亲娘都不要的皇子,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地方呢。
更何况这位七皇子年幼体弱,神志不清,哪里是个能主事儿的人,找他救命简直可笑。
果然,在听那两名宫人一番强词夺理的解释后,七皇子站在原地茫然思索了一会儿,就被完全绕了进去,相信他们的说辞,轻轻点头说:
“既然如此,那就去笼鹤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