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透过书店的百叶窗,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暮雨用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忽然听到书店外传来年轻孩子打闹的声音,其中一个咋咋呼呼的嗓门,像极了记忆里那个总爱把“哥们儿”挂在嘴边的小胖子。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落在远处马路上奔跑的孩子身上。那些跳跃的身影模糊成一团,渐渐和二十多年前那个穿着蓝白校服、圆滚滚的身影重合——苏小东,他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林暮雨刚上小学时,是班里最沉默的那个。
他总是坐在教室最靠窗的位置,背挺得笔直,眼睛望着窗外的梧桐树,一节课一节课地发呆。老师在讲台上讲加减乘除,他在想父亲下葬那天飘落的雨丝;同学在课间追逐打闹,他在数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他的课本总是干干净净,笔记却记得断断续续,偶尔被老师点名,站起来也只是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同学们不太爱跟他玩。他身上总有股洗不掉的拘谨,像只没蜕壳的蝉,缩在自己的硬壳里。有人背后叫他“没爹的孩子”,他听到了,也只是攥紧书包带,加快脚步躲开。何楚城偶尔会问他在学校怎么样,他总是说“挺好的”,至于那些藏在袖口的推搡、背后的议论,他一个字也没提过。
他怕何楚城担心,更怕看到何楚城听到这些时,那双总是带着股冲劲的眼睛里,流露出他看不懂的沉重。
直到二年级的那个下午,一切有了点不一样。
那天放学,林暮雨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沿着墙根慢慢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孤零零的线。快到巷口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打骂声,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
他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看。
巷子里,几个比他高半头的大孩子正围着一个小胖墩拳打脚踢。那小胖墩看着跟他差不多大,穿着件紧绷的运动服,圆乎乎的脸涨得通红,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胡乱挥舞着胳膊反抗,可架不住对方人多,很快就被推倒在地。
“让你嘴硬!” 一个大孩子抬脚往他身上踹,“知道我们是谁吗?”
小胖墩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脸,手上顿时沾了片刺目的红。血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流,滴在脏兮兮的衣领上,像极了父亲倒在雨地里时,碎玻璃旁蔓延开的血痕。
林暮雨的心脏猛地一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转身跑开,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那抹红色像有魔力,勾着他的目光,让他想起父亲最后看他的眼神,想起那混着雨水和血腥味的冷。
“住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细得像根绷紧的弦。
巷子里的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那几个大孩子打量着他瘦小的身板,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哪来的小不点,想英雄救美?”
小胖墩却趁着这功夫,从地上抄起半块砖头,含糊不清地喊了句“看打”,就往一个大孩子腿上砸去。那大孩子疼得嗷嗷叫,其他人顿时乱了阵脚。小胖墩趁机推开人,跌跌撞撞地往林暮雨这边跑,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巷深处钻:“快跑!”
两人一口气跑到废弃的仓库后面,才敢停下来喘气。小胖墩靠在墙上,捂着额头,血还在往下淌,糊了半张脸,看着有点吓人,眼神却亮得很,带着股不服输的野劲。
“谢了啊,哥们儿。” 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血的牙,“我叫苏小东,你呢?”
林暮雨看着他额角的伤口,那点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书包——早上何楚城给他塞了块巧克力,说是奖励他上次考试及格了。他把巧克力掏出来,又想起什么,转身往巷口跑。
苏小东愣了愣,喊道:“你去哪儿?”
“等着!”
林暮雨跑到街角的小卖部,用攒了很久的几毛零花钱,买了一小卷纱布和一小瓶碘酒。老板是个和善的老太太,看他急急忙忙的,还多送了他两根棉签。
他跑回仓库后面,苏小东还靠在墙上,正龇牙咧嘴地用袖子擦脸。“别动。” 林暮雨蹲下身,拧开碘酒的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散开。他学着何楚城上次给他抹烫伤膏的样子,先用棉签蘸了碘酒,小心翼翼地往苏小东的伤口上涂。
“嘶——” 苏小东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想躲开,却被林暮雨按住了肩膀。“忍忍。” 林暮雨的声音很轻,手却很稳,棉签在伤口周围轻轻擦拭,把血污一点点清理干净,然后用纱布一圈圈缠好,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你还会这个?” 苏小东摸了摸额头上的纱布,眼睛瞪得溜圆。
林暮雨摇摇头,把剩下的碘酒和纱布塞进他手里:“明天记得换药。” 说完,他背起书包,转身就要走。
“哎,你还没说你叫啥呢!” 苏小东追上来,跟他并排走着,“我知道你,你是二班的林暮雨,总坐在窗边发呆那个。”
林暮雨脚步顿了顿,没说话。
“他们为啥打你?” 他问。
“看我不顺眼呗。” 苏小东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昨天抢了他们老大的弹珠,还骂他是个结巴。” 他凑近林暮雨,神秘兮兮地说,“其实我能打俩,就是他们人多。下次我叫上我表哥,非得揍得他们哭爹喊娘不可!”
林暮雨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动了动,又很快压了下去。
从那天起,苏小东就像块牛皮糖,黏上了林暮雨。
早上上学,苏小东会在巷口等他,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课间操,苏小东会拉着他跑到操场角落,偷偷分享从家里带来的话梅糖;放学路上,苏小东会唾沫横飞地给他讲昨晚看的武打片,说自己长大了要当大侠,劫富济贫。
林暮雨依旧话少,但会认真听苏小东说。苏小东说要去掏鸟窝,他会默默地跟在后面,提醒他小心摔下来;苏小东把作业本藏起来说没带,他会把自己的本子递过去,让他抄得轻一点。
苏小东带着林暮雨见识了很多他从没体验过的事。
他们一起爬上学校后面的大槐树,坐在树杈上看云卷云舒,苏小东说那朵像恐龙,那朵像棉花糖;他们偷偷溜进废弃的工厂,在布满铁锈的机器后面探险,苏小东捡起块生锈的铁片,说这是古代的宝剑;他们还去护城河摸鱼,苏小东扑通跳进水里,溅起一身泥,林暮雨蹲在岸边,帮他拿着脱下的外套,看着他在水里扑腾,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是父亲走后,林暮雨第一次笑得那么痛快。
苏小东还教会了他逃课。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第二节是枯燥的思想品德课。苏小东用胳膊肘碰了碰林暮雨,压低声音说:“哥们儿,跟我出去耍不?我知道个好地方,有卖酸梅汤的,两毛钱一大碗,冰得牙都哆嗦。”
林暮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不行,老师会说的。”
“怕啥?” 苏小东朝他挤挤眼睛,“这课无聊死了,反正也听不懂。再说了,咱们从后墙翻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林暮雨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他想起何楚城总是说“男孩子要野一点”,想起苏小东说酸梅汤时那馋兮兮的样子,想起自己每天坐在教室里发呆的日子。
“走。” 他听到自己说。
苏小东眼睛一亮,拉着他猫着腰,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的功夫,溜到教室后门。两人屏住呼吸,轻轻拉开门,像两只偷油的老鼠,贴着墙根跑到操场尽头的围墙下。
围墙不高,苏小东先笨拙地爬上去,然后伸手拉林暮雨。林暮雨的手被他拽得生疼,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最后还是苏小东用尽全力,把他拉了上去。两人坐在墙头上,看着空荡荡的操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酸梅汤果然很冰,甜丝丝的,带着股清爽的薄荷味。他们坐在树荫下的石墩上,小口小口地喝着,苏小东给林暮雨讲他爸昨晚又跟他妈吵架了,因为他考试又没及格;林暮雨没说话,却第一次觉得,有人愿意跟他说这些琐碎的烦恼,是件很温暖的事。
他们还去了游戏厅,苏小东用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了游戏币,教林暮雨打拳皇。林暮雨打得很烂,总是被电脑KO,苏小东就在旁边手舞足蹈地指挥,急得满头大汗。阳光透过游戏厅昏暗的窗户照进来,在他们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烟草味和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却让林暮雨觉得,这比坐在教室里发呆要真实得多。
然而,快乐总是短暂的。
他们回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放学时分。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班主任站在那里,脸色铁青,像尊门神。苏小东还想拉着林暮雨躲起来,却被班主任一声厉喝叫住:“林暮雨!苏小东!你们俩过来!”
两人耷拉着脑袋,走到班主任面前。班主任指着他们,气得手都在抖:“你们俩胆子不小啊!敢逃课?!叫家长!现在就叫!”
林暮雨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知道何楚城今天有任务,早上出门时还说可能要加班到半夜。他掏出何楚城给他的那个旧电话本,翻到何楚城单位的电话,手指抖得按不下去。
电话接通了,是个陌生的男声:“喂,刑侦队。”
“我……我找何楚城。” 林暮雨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何队?他正在出任务呢,抓了个现行犯,正往回带,估计没空接电话。你谁啊?有急事?”
班主任在旁边听着,一把抢过电话:“我是林暮雨的班主任!他今天逃课了!麻烦你让何楚城同志立刻来学校一趟!这孩子再不管管,就要上天了!”
挂了电话,班主任把林暮雨和苏小东领到办公室,让他们罚站。夕阳的余晖从办公室的窗户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个做错事的符号。
苏小东偷偷碰了碰林暮雨的胳膊,小声说:“对不起啊,都怪我。”
林暮雨摇摇头,没说话。他只是觉得心慌,不是怕被何楚城骂,而是怕何楚城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要为他这点事分心。他想起何楚城手背上的疤,想起他警服上那些洗不掉的污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何楚城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警服,帽子捏在手里,额头上渗着汗珠,眼角带着点红血丝,显然是刚从外面赶回来。他看到罚站的林暮雨,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但没立刻发作,只是对着班主任敬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老师,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班主任把逃课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何警官,你这孩子平时看着挺老实,怎么跟苏小东混到一起,学坏了呢?这逃课可不是小事,必须严肃处理!”
何楚城听完,沉默了片刻,然后走到林暮雨面前。林暮雨低着头,能看到他警服裤腿上沾着的泥土,还有鞋子上隐约的血迹——不是他的,是罪犯的,他早上出门时叮嘱过林暮雨,出任务难免会沾这些,不用怕。
“为什么逃课?” 何楚城的声音很沉,听不出喜怒。
林暮雨咬紧嘴唇,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是我带他去的!” 苏小东忽然喊道,“跟他没关系!要罚罚我!”
何楚城看了苏小东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林暮雨身上:“我问你呢,为什么?”
林暮雨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愧疚。他哽咽着说:“我……我想尝尝酸梅汤……”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班主任愣了愣,何楚城也愣住了,他看着林暮雨脸上的泪,那双总是带着股硬气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些说不清的情绪,像被雨水打湿的煤,沉甸甸的。
他没再问什么,只是转身对班主任说:“老师,对不起,是我没管好他。回去我一定好好说他,保证以后不会了。” 他的语气很诚恳,带着点平日里少见的温和。
班主任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只是让他们以后注意。
走出学校时,天色已经暗了。苏小东被他爸爸接走了,临走前还冲林暮雨挤了挤眼睛,做了个“哥们儿挺你”的口型。
林暮雨跟在何楚城身后,低着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何楚城没说话,脚步却放慢了很多,似乎在等他。
快到巷口时,何楚城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他:“酸梅汤好喝吗?”
林暮雨愣了一下,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何楚城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脸上漾开些柔和的纹路:“想喝,跟我说。下次别逃课了,不安全。”
林暮雨抬起头,看着何楚城被路灯拉长的身影,鼻子一酸,又想哭了。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舅舅,对不起。”
“嗯。” 何楚城应了一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暖暖的,“回家吧,我买了肉包子。”
那晚的肉包子是牛肉馅的,是林暮雨最爱吃的。何楚城没再提逃课的事,只是在他吃包子的时候,忽然说:“那个苏小东,看着是个好孩子,就是皮了点。以后跟他玩可以,但不能再犯傻了,知道不?”
林暮雨用力点点头,嘴里塞着包子,说不出话,心里却像被那热乎乎的包子填满了,暖烘烘的。
三十岁的林暮雨端起桌上的冷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泛起的暖意。他后来再也没逃过课,但他一直记得那个逃课的午后,记得那碗冰得牙哆嗦的酸梅汤,记得苏小东被他爸揪着耳朵骂时,还冲他挤眉弄眼的样子。
是苏小东,像一道莽撞的光,照进了他沉默的童年;而何楚城,那个总是大大咧咧的糙汉子,用他自己的方式,在那道光旁边,立起了一道沉默的墙,替他挡住了更多的风雨。
他知道,有些东西,从那个带血的午后开始,从那个逃课的黄昏开始,悄悄在他心里扎了根,再也拔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