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吃的是外卖,米饭有点硬,菜是寡淡的炒青菜和几块飘着油星的肥肉。林暮雨扒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眼神飘向了墙上挂着的旧照片,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窗外的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
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深黑,空气里飘着饭菜的香气,混杂着楼道里特有的潮湿味。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做饭,锅铲在手里摇摇晃晃,差点把鸡蛋炒成了炭。
搬进何楚城家的头一个月,林暮雨像只受惊的小兽,缩在自己的壳里。何楚城给他收拾了阳台隔出来的小房间,摆了张旧单人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床头放了盏带卡通图案的台灯——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何楚城跑了三家文具店才买到的,大概是觉得小孩子会喜欢。
可他还是怕。
第一天晚上,何楚城把他送到小房间门口,粗声粗气地说:“睡吧,有事喊我。” 他点点头,看着何楚城转身进了主卧,听着“咔哒”一声轻响,门没关严,留了道缝。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小小的他吞没。窗外的树影晃来晃去,像张牙舞爪的妖怪,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鸣笛,更显得屋子里静得可怕。他缩在被子里,抱着那个缺耳朵的布老虎,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闭。他总觉得父亲倒在雨里的样子会从黑暗里钻出来,总觉得母亲离开时的背影会贴在窗户上。
不知熬了多久,隔壁房间传来了响亮的呼噜声。“呼——噜,呼——噜”,节奏均匀,带着股蛮横的生命力。林暮雨愣了一下,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些。
那是何楚城的呼噜声。
他悄悄爬起来,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主卧看。昏黄的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刚好照在何楚城的脸上。他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跟谁较劲。那呼噜声就是从他鼻子里发出来的,算不上好听,甚至有点吵,可林暮雨却觉得安心。
有个人在。有个大人在。
他靠着门框站了很久,直到腿有点麻,才轻轻回到床上。这一次,他没再抱着布老虎,而是侧耳听着隔壁的呼噜声,像听着一首奇怪的催眠曲。不知什么时候,竟真的睡着了。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林暮雨都要听着何楚城的呼噜声才能睡着。有时候何楚城出夜勤,整栋楼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就会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眼圈熬得发黑。
何楚城是真的忙。
林暮雨很少能在饭点看到他。早上醒来时,床头可能放着个热乎的肉包,是何楚城早市买的;中午他大多在学校吃,晚上回到家,迎接他的往往是冷锅冷灶。何楚城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没过几天,就领着他敲响了对门的门。
开门的是个胖乎乎的阿姨,脸上总是带着笑,声音像浸了蜜:“楚城啊,这就是你那外甥?瞧这孩子,多俊!”
这是宋嫂,何楚城的邻居,丈夫是厂里的工人,常年倒班,她自己在家带孙子,最是热心肠。何楚城挠着头,把林暮雨往前推了推:“宋嫂,这小子叫林暮雨,我这工作你也知道,顾不上他。中午晚上要是我没回来,就麻烦你……”
“哎,这有啥麻烦的!” 宋嫂把林暮雨拉到身边,捏了捏他的脸蛋,“以后就跟姨姨家一起吃,保准饿不着。楚城你放心上班去,孩子交给我。”
何楚城连声道谢,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要塞给宋嫂,被她推了回来:“跟我客气啥?你帮衬我们家还少吗?上次小宝被狗咬伤,不是你给及时抱到医院出的钱?”
林暮雨就这么在宋嫂家吃了大半个月。宋嫂做的菜带着浓浓的家常菜味,炖土豆炖得面面的,炒青菜放了点蒜末,特别香。她总往他碗里夹肉,说:“长身体呢,得多吃点。” 可林暮雨每次吃着吃着,就会想起以前母亲做饭的样子,鼻子一酸,筷子就慢了下来。
宋嫂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是在他碗里再添一勺汤,轻声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何楚城不是没想过弥补。有次他难得早点下班,买回来一只烧鸡,兴冲冲地摆在桌上:“小雨,吃!给你补补!” 他撕了个鸡腿递过来,油星溅到了手背上,他浑然不觉,用袖子一抹就完事。
林暮雨看着他手背上那道旧疤,又看了看油乎乎的鸡腿,小声说:“谢谢舅舅。”
那顿饭吃得很安静,只有何楚城啃骨头的声音。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几次张了张嘴,最后都化成了一句:“多吃点。”
可这样的日子太少了。大多数时候,何楚城还是回得很晚,身上带着烟酒味和各种说不清的气味,有时候是铁锈味,有时候是泥土味,还有一次,林暮雨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吓得他一晚上没睡好,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呼噜声,生怕那声音停下来。
改变是从一个周末开始的。
那天何楚城又临时加班,宋嫂有急事儿带着孙子回了娘家,临走前给林暮雨留了两个馒头。中午吃了一个,晚上他看着剩下的那个冷馒头,忽然不想吃了。他走到厨房,踮着脚够到灶台,看着上面乱七八糟的调料瓶,想起了母亲以前做饭的样子。
他想自己做点什么。
打开冰箱,里面没什么菜,只有几个鸡蛋,半颗蔫了的青菜。林暮雨搬了个小板凳,站在灶台前,学着宋嫂的样子,先把锅洗干净,然后拧开煤气灶。“啪嗒”一声,蓝色的火苗窜了起来,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站稳了才敢凑过去。
往锅里倒了点油,油热了冒泡,他手忙脚乱地打了个鸡蛋进去。鸡蛋“滋啦”一声炸开,油星溅到了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差点把锅铲扔了。他咬着牙,用锅铲胡乱地翻着,鸡蛋很快就变成了焦黑色,带着股糊味。
他把“炒鸡蛋”盛到盘子里,看着那黑乎乎的一团,眼睛有点红。可他不想放弃,又打了个鸡蛋,这次火开得小了点,慢慢翻,总算炒得黄澄澄的,虽然有点碎。
他把馒头掰成小块,泡在热水里,就着那盘不算成功的炒鸡蛋,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到一半,门锁传来响动,何楚城回来了。
他穿着警服,帽子歪在头上,一脸疲惫,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林暮雨,愣了一下:“你咋在这儿?没去宋嫂家?”
“宋姨有急事回娘家了。” 林暮雨小声说,指了指桌上的盘子,“我自己做的。”
何楚城走过去,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蛋,放进嘴里嚼了嚼。他没说话,只是把剩下的鸡蛋和馒头都吃了,连带着那碗有点糊的鸡蛋也没剩下。吃完了,他抹了抹嘴,看着林暮雨手背上的红印子,眉头一下子皱起来:“烫着了?”
林暮雨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不疼。”
何楚城没说话,转身从药箱里翻出烫伤膏,拉过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抹上去。他的动作很轻,和他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完全不同,掌心的茧子蹭过林暮雨的皮肤,有点痒。
“以后别自己瞎折腾,饿了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有点闷。
“嗯。”
从那天起,林暮雨开始偷偷学做饭。宋嫂做饭时,他就站在旁边看,看她什么时候放油,什么时候放盐,看她怎么把土豆切成丝,怎么把青菜炒得绿油油的。宋嫂笑着说:“小雨这是要当小厨师啊?” 他就红着脸低下头。
他的个子还太矮,够灶台时总要踩着小板凳。一开始总是出错,要么把盐放多了,要么把饭煮糊了,但他一点一点地练,慢慢地,炒出来的菜居然有模有样了。
何楚城第一次吃到他做的正经饭菜,是个深夜。他出完警,累得像滩泥,掏出钥匙开门,刚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客厅的灯亮着,林暮雨趴在餐桌上睡着了,面前摆着两碗面条,一碗上面卧着鸡蛋,另一碗只有青菜,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咸菜。
面条已经有点坨了,鸡蛋也凉了,可何楚城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轻轻把林暮雨抱起来,送到小房间的床上。这孩子太轻了,抱在怀里像片羽毛。
他回到客厅,坐下,拿起筷子,把那碗带着鸡蛋的面条吃了个精光。凉了的面条有点硬,鸡蛋也没了热乎气,可他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面。
除了做饭,林暮雨还学会了洗衣服。
何楚城的衣服总是换得很勤,警服上常常沾着各种污渍,有时候是泥土,有时候是油渍,还有时候是洗不掉的暗红色印记。他总是把脏衣服随便扔在卫生间的篮子里,堆得像座小山,实在没换的了,才会皱着眉头去洗。
有天周末,林暮雨看着那篮子快溢出来的脏衣服,想起母亲以前洗衣服的样子。他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卫生间里,把衣服一件一件扔进洗衣机。他还不太会用那个老式洗衣机,研究了半天,才弄明白怎么注水,怎么启动。
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他蹲在旁边看,手里拿着肥皂,学着宋嫂的样子,把领口和袖口特别脏的地方使劲搓。警服的布料很硬,他的小手没什么力气,搓得手心发红,才勉强把污渍搓掉。
何楚城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小小的林暮雨蹲在洗衣机前,手里拿着件警服,正费力地往绳子上晾。阳光透过卫生间的小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边,头发上沾了点泡沫,像个小大人。
“你这是干啥?” 何楚城的声音有点哑。
林暮雨吓了一跳,手里的衣服掉在地上。他赶紧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舅舅,你的衣服脏了。”
何楚城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衣服,自己挂在绳子上。他的动作很快,却没看林暮雨,只是低声说:“这些活不用你干,我自己来。”
“我能干。” 林暮雨仰着头看他,眼睛亮亮的,“我还会自己写作业,老师夸我字写得好。”
何楚城这才低下头,看着他。这孩子好像比刚来时高了点,脸还是瘦瘦的,但眼神里少了些怯生生的东西,多了点什么。他张了张嘴,想说句什么,最后却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嗯,知道了。”
从那以后,何楚城的脏衣服总会莫名其妙地变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他加班晚归,桌上总会有温在锅里的饭菜,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米饭和一两个简单的炒菜。他问林暮雨:“你等我到这么晚?” 林暮雨就说:“我写完作业睡不着。”
他知道这孩子在撒谎。
有天夜里,他故意回来得很早,轻手轻脚地开门,看到林暮雨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借着台灯的光写作业,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亮了起来:“舅舅,你回来了!我去热饭!”
何楚城拉住他,看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以后不用等我,早点睡。”
林暮雨低下头,抠着衣角:“我一个人睡不着。”
何楚城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这孩子每晚都要听着他的呼噜声才能安睡,想起他出夜勤时,这孩子第二天总会顶着黑眼圈。他沉默了很久,拉起林暮雨的手,把他领到主卧:“今晚跟我睡。”
林暮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主卧的床很大,何楚城睡在外面,他睡在里面,中间隔着很大的空隙。何楚城很快就打起了呼噜,还是那么响,震得空气都在颤。林暮雨却觉得安心,他往何楚城那边挪了挪,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肥皂味,像一种让人踏实的记号。
他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何楚城的胳膊。何楚城动了一下,没醒,呼噜声也没停。林暮雨缩回手,嘴角偷偷往上扬了扬,很快就睡着了。
那是他来到这个家后,睡得最沉的一觉。
后来,何楚城还是经常加班,还是会半夜回来,但他总会尽量赶在林暮雨睡之前到家。如果实在回不来,他会打个电话,用那糙嗓门说:“小雨,锁好门,早点睡,舅舅没事。”
林暮雨就会坐在客厅里,等电话响,然后抱着布老虎,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想象着何楚城在外面奔波的样子。等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他才会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把床头的台灯开着,侧耳听着楼道里的动静,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和钥匙声响起,直到隔壁传来安稳的呼噜声,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三十岁的林暮雨把盒饭推到一边,起身去接了杯热水。值班室的灯光依旧刺眼,可他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空了。他想起何楚城后来总跟队里的年轻同事吹嘘:“我那外甥,打小就懂事,五岁就会给我做饭洗衣服,比个小姑娘还贴心。”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那时的林暮雨总是红着脸反驳:“舅舅胡说。” 心里却甜丝丝的。
他知道,那些深夜灶台上的余温,那些晾在绳子上的干净警服,那些伴着呼噜声的安稳睡眠,都是他在小心翼翼地靠近,也是何楚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接纳。两个孤独的人,像两棵在贫瘠土地上生长的树,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缠绕在了一起。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