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卷着落叶,在走廊里打着旋。林暮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何春霞发来的消息,问他国庆回不回“家”——那个她后来组建的家庭所在的城市。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最终还是按灭了手机。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极了十四岁那年,他跟着何楚城去见母亲时,火车窗外连绵不断的阴云。
那是林暮雨第一次走出他们居住的小城。
何楚城难得请了年假,头天晚上翻箱倒柜,把林暮雨的衣服都找出来熨了一遍。他的熨烫技术实在算不上好,衬衫领口被烫出个歪歪扭扭的印子,他却一脸得意:“看,跟新的一样。”
林暮雨坐在床边,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他已经快五年没见过母亲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火车站,她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陌生的笑容,说要去很远的地方。他只记得她手心的温度很凉,像冬天的雪。
“别紧张。” 何楚城把熨好的衣服叠起来,塞进背包,“你妈……她就是这些年忙,心里还是有你的。”
林暮雨没说话,只是攥紧了衣角。他从宋嫂偶尔的念叨里知道,母亲改嫁后,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也安稳。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她面前,是该叫一声“妈妈”,还是该像陌生人一样点头。
火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六个小时。何楚城靠在座位上打盹,呼噜声不大,却很安稳。林暮雨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心里反复演练着见到母亲的场景。他想告诉她,他学会了做饭,会自己洗衣服,考试能考前三名;想告诉她,何楚城对他很好,虽然有时候很凶,但会在他发烧时背着他跑三家医院;想告诉她,他很想她。
可真到了那扇门前,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母亲何春霞住在老式居民楼的三楼,开门时,她愣了很久才认出林暮雨,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被客套的疏离取代:“来了?进来吧。”
屋子里很挤,弥漫着奶粉和饭菜混合的气味。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坐在学步车里,咿咿呀呀地到处撞,看到陌生人,咧开嘴笑,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牙。
“这是……小宇。” 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自然,“快叫哥哥。”
小男孩眨巴着眼睛,没吭声。
何楚城把带来的水果和营养品放在茶几上,搓了搓手:“姐,我们来看看你。”
母亲点点头,给他们倒了水,目光落在林暮雨身上,上下打量了一圈,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旧物:“长这么高了……学习还好吗?”
“挺好的,上次考了全班第二。” 林暮雨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哦。” 母亲应了一声,没再往下问,转身去哄学步车里的小男孩,语气是林暮雨从未听过的温柔,“宝宝乖,妈妈给你拿饼干吃。”
整个下午,母亲的注意力都在小儿子身上。她给他喂水,擦口水,陪他玩积木,偶尔抬头跟何楚城说几句话,也大多是关于柴米油盐的琐碎。林暮雨像个多余的影子,坐在沙发的角落,手里攥着水杯,水凉了也没喝一口。
他看到母亲给小儿子擦嘴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听到她笑着说“宝宝真聪明”时,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笑意。这些,都是他从未拥有过的。
晚饭时,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小儿子能吃的软烂口味。她不停地给小男孩夹菜,叮嘱他“慢点吃”,却没往林暮雨碗里放一筷子。何楚城看不下去,把一盘炒鸡蛋推到林暮雨面前:“小雨,多吃点。”
母亲这才像是想起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他碗里,语气平淡:“吃吧,在那边估计也吃不上这些。”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小男孩咿咿呀呀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林暮雨觉得嘴里的饭菜像蜡一样,咽不下去。
晚上,他们被安排在附近的小旅馆住。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双人床,空气里飘着股潮湿的霉味。何楚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在黑暗里明灭不定。
“舅舅,” 林暮雨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里发颤,“我是不是……很讨厌?”
何楚城猛地坐起来,把烟摁灭在床头柜上:“胡说啥?你是我外甥,谁敢说你讨厌?”
“我妈她……好像不喜欢我。” 林暮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都不怎么看我。”
何楚城沉默了。他知道姐姐的性子,年轻时就有些自私,改嫁后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新家庭上,可他没想到,她能对亲生儿子冷漠到这个地步。他想安慰林暮雨,却发现所有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别往心里去。她……她就是脑子糊涂。明天舅舅带你出去玩,咱不看她了。”
第二天一早,何楚城没跟母亲打招呼,直接带着林暮雨远离了那个让人窒息的家。走出居民楼时,林暮雨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走了。” 何楚城拉起他的手,大步往前迈,“咱去海洋馆,听说那儿的海豚会算数。”
海洋馆里很热闹,到处都是孩子的笑声。林暮雨跟着何楚城,默默地看着玻璃柜里游来游去的鱼。那些五彩斑斓的鱼在水里悠闲地摆动,仿佛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烦恼。
“你看那个!” 何楚城指着一条巨大的鲨鱼,“够不够威风?”
林暮雨点点头,没说话。
直到海豚表演开始,他的眼睛才亮了些。几只海豚在驯兽员的指挥下,跳跃、顶球、喷水,引得观众阵阵欢呼。当一只小海豚用吻部顶着球,摇摇晃晃地走到台前,朝观众鞠躬时,林暮雨忍不住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清晨的露珠,却让何楚城松了口气。他掏出相机,咔嚓一声,拍下了林暮雨笑的样子。照片里,林暮雨的侧脸在蓝色的灯光下显得很柔和,眼睛里映着海豚跳跃的身影。
“好看不?” 何楚城把照片给他看。
林暮雨点点头,又很快低下头,嘴角的笑意却没散去。
从海洋馆出来,何楚城又带着他去爬山。那山不高,却很陡,石阶上长满了青苔,有点滑。何楚城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林暮雨一把:“慢点,抓着我。”
林暮雨跟在他身后,手被他牵着,掌心的温度很暖。山路两旁的树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在说悄悄话。
爬到山顶时,两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山顶有个小小的观景台,站在那里往下看,整座城市都在脚下,像个缩小的模型。远处的云很低,大片大片地铺在天边,白得像棉花糖,又像厚厚的雪。
“你看,” 何楚城指着天边的云海,“好看不?比你妈那破屋子强多了吧?”
林暮雨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云海。风很大,吹得他头发乱舞,也吹散了眼眶里的湿意。他忽然觉得,那些委屈、难过、自卑,好像都被这风吹得淡了些。
他转过身,轻轻地靠在何楚城的胳膊上。何楚城的胳膊很结实,像棵可以依靠的树。
“舅舅,”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是不是……只有你了?”
何楚城浑身一僵,低头看着他。林暮雨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发紧。
这孩子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难过了也只会偷偷掉眼泪,从不会大声哭出来。
何楚城伸出手,把林暮雨搂进怀里。他的动作有点笨拙,力道却很稳,像是怕他被风吹走。“胡说啥呢。” 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你还有我呢。以后不管啥时候,舅舅都在。”
林暮雨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像听着最安稳的鼓点。积攒了两天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忍不住,化作了压抑的哭声。
他哭得很凶,肩膀一抽一抽的,把何楚城的衬衫都哭湿了一大片。可他没说话,只是哭,仿佛要把这五年来所有的思念、失望、难过,都通过眼泪宣泄出来。
何楚城没再说什么,只是抱着他,任由他哭。风从山顶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远处的云海翻涌着,像一片柔软的床。他看着怀里瘦小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舅舅,当得实在不够好。他没能给林暮雨一个完整的家,没能让他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母亲的怀里撒娇,甚至没能早点带他离开那个冰冷的地方。
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必须更用力地护着这个孩子。
哭了很久,林暮雨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是还在抽噎。他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看着何楚城:“舅舅,我以后……可以不想她吗?”
何楚城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茧子蹭过他的脸颊,有点痒。“想不想,都随你。” 他说,“咱不勉强自己。”
林暮雨点点头,重新靠回他的胳膊上,看着天边的云海。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云海上,折射出七彩的光,像一道巨大的彩虹。
“舅舅,” 他忽然说,“这里真好。”
“嗯,” 何楚城应了一声,“以后舅舅常带你来。”
那天下午,他们在山顶待了很久,直到夕阳把云海染成金红色,才慢慢下山。林暮雨的脚步很轻,却比来时稳了很多。何楚城牵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指尖不再冰凉,多了点温度。
回去的火车上,林暮雨靠在何楚城的肩膀上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嘴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好梦。何楚城看着他的睡颜,心里默默地想,以后绝不能再让这孩子受委屈了。
四十岁的林暮雨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手机屏幕还亮着,母亲的消息依旧停留在那里。他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个字:“不回了,我这里忙。”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心里没有丝毫波澜。
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母亲认可才能活下去的孩子了。那个在山顶靠在何楚城身上痛哭的午后,那个被粗糙手掌紧紧抱住的瞬间,已经在他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有些亲情,或许注定稀薄,但总有人,会用他自己的方式,把那份空缺填满。
就像山会一直在那里,海会一直在那里,何楚城,也会一直在那里。
而这,就够了。